剛開始乘車我一般都站着。但後來我也忙着找座坐了,不是累,而是好給老人讓座,好「弘揚民族文化,做文明市民」。有時上班途中,我能讓七八次座。很是過了一把弘揚民族文化的癮。
後來我就設想,等將來我和老婆有了兒子,一到星期天,就專門帶他乘公交車,我們一家三口聯袂找座,見人就讓。好使兒子打小就「弘揚民族文化,做文明市民」。
孰料正當我爲自己的絕妙設想暗自叫好時,半路殺出個王小波來。他那篇著名的《國學與智慧》的文章攪了我的如意算盤。他在文中說,美國留學時,他認得一位青年,叫做戴維,王小波看他人還不錯,就給他講解中華文化的真諦,什麼忠孝、仁義之類。誰知他聽了居然不感動,還說:「我們也愛國。我們也尊敬老年人。這有什麼?我們都知道!」王小波聽了真的動了邪火,想撲上去咬他。後來想明白了,「東方文化裏所有的一切,那邊都有,之所以沒有投入全身心來講究,主要是因爲人家還有些別的事情。」
那會兒我大學剛畢業,挺相信書上的東西。加之王小波是個碩士,面相長得老實,說的情真意切,又去過不少國家,讓人沒法不信。但是,我私下裏還是又請教了幾位經常出國的人士,結果證明王小波沒錯。人家沒文化的人都知道讓座,尊老愛幼在人家那裏和文化無關。
於是我便害羞起來。啊?我拉上老婆孩子準備爲之「獻了青春獻子孫」的事兒,在人家那裏竟然不足掛齒、稀鬆平常, 在我們這裏卻成了偉大的民族文化?真是不好意思。
從此,對某些人整天吆喝的「民族文化」我便懷疑起來。民族文化嘛,應該是特有的東西,否則就是世界文化。像「中華民族自古勤勞勇敢、善良智慧、熱情好客、互相團結」等等,我認爲就不是咱們的「民族文化」。你天生勤勞勇敢,別人天生懶惰怯弱;你天生善良智慧,別人天生兇惡傻冒;你天生熱情好客,別人天生吝嗇摳門。這是誰家的道理,明明是一廂情願嘛。我這樣說,絕不是否定咱們「民族文化」的存在,比如四大發明、唐詩宋詞元曲等等都是經典的民族文化。但如果說給人讓座就是「民族文化」,那咱們民族文化的標準也太低了。這不是人爲地給咱們的文化降格嗎?
其實,不獨民族文化這事,很多在國外很嚴肅的東西,一到咱們這裏就常常人爲地降低標準。比如教授。有資料說當季羨林先生在德國求學時,德國的大學一個系裏邊只有一兩個教授。然而,1994年中國大學已經有正副教授13萬了。季羨林先生說:「『教授滿街走,講師多如狗』,這話難聽,不過確實是這樣。」
比如收入,某些地方明明還有成千上萬人沒解決溫飽,當地有關部門卻宣佈已經小康。
比如人權。明明是剛剛吃飽,就說咱們的人權比人家美國還有保障。
比如教育投入。佔國民總產值比例只有百分之二點三,而印度已達百分之三點五。馬來西亞則爲百分之六點九。泰國也接近百分之四,美國差不多百分之五點幾到六。我們在發展中國家裏也比較最靠後的,但中國人照樣「科教興國」。
比如硅谷。人家美國才幾個呀。嗬,咱們幾乎每個省市都有了。也不怕把人家給嚇着了。
比如汽車廠。人家一個國家才幾個,可前些時候,咱們幾乎每個省一個,最不濟也是個組裝廠。
魯迅先生諷刺學衡派時說:「我所佩服諸公的只有一點,這種東西也居然會有發表的勇氣。」我則想說,我佩服中國人的只有一點,您那教授也算教授,您那硅谷也叫硅谷。中國人,你爲什麼不害羞?
中國有句老話,叫「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文化,本沒有優劣貴賤之分,但是,如果有人老是降格以求放縱自己,老是「取法乎中」,甚至「取法乎下」,那日後恐怕只能「僅得其下」或者「一無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