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第2期《大众电影》封面,用的是解禁公映的电影《阿诗玛》的剧照。
电影《阿诗玛》和《五朵金花》剧照。
婚后的唐凤楼与杨丽坤。

【人民报消息】1971年秋,在湖南郴州,当唐凤楼第一次见到杨丽坤时,尽管介绍人早已告知基本情况,但他还是震惊不已。那个银幕上窈窕美丽、载歌载舞的姑娘,竟变成脸色灰黄、目光呆滞、体态臃肿的病妇,往昔形容她的美好词句与她完全对不上号,同她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有天壤之别。 ◎爱与美的象征 哎——哎! 大理三月好风光哎, 蝴蝶泉边好梳妆,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蝴蝶飞来采花蜜哟, 阿妹梳头为哪桩? …… …… 那时的唐凤楼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只看过杨丽坤主演的《五朵金花》,那首优美动听的《蝴蝶泉边》耳熟能详,杨丽坤端丽而娇羞的笑颜,仍历历在目。这部讲述白族青年男女在云南大理蝴蝶泉边对歌定情的电影,轰动一时,万人空巷,先后在46个国家和地区放映,在香港、缅甸也深受欢迎,初登银幕的杨丽坤还荣获了1960年第二届亚非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银鹰奖」。 杨丽坤的美,用唐凤楼的话来讲就是「越看越好看」。与样板戏横眉怒目、咬牙切齿的李铁梅之类的革命形象不同,出身彝族的杨丽坤自带苍山洱海的原生态和少数民族风情,女性化,天然样,清泉般沁人心脾,山茶般芬芳迷人。纯朴清新,青春健康,娇美羞涩又坚贞深情。在禁锢而扭曲的年代,成为人们心目中爱与美的象征──青春偶像、梦中情人。 ◎花谢星陨人疯 杨丽坤主演的第二部电影《阿诗玛》,改编自云南撒尼族神话的民间叙事长诗。唐凤楼只看过剧照,片子还没公映就被打入冷宫。罪名是「不歌颂社会主义革命的大好局面,为死人作传,本质上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宣扬爱情至上,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等等,山雨欲来风满楼,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阿诗玛》、《五朵金花》均被定为「大毒草」,杨丽坤成了「资产阶级美女」、「黑苗子」、「黑线人物」,成了众矢之的靶子,从霞光云端跌入黑暗痛苦的深渊。 她风光时,每个人都以与她共事为荣;她挨整时,人们纷纷跳出来与她划清界限,揭批怒斥才够积极够革命。平时嫉妒她的人借机猛踩,落井下石。她自幼丧母,抚养她的二姐、二姐夫又在1958年被打成右派,内向寡言的她刻苦练舞看书,如今歌舞团再也不让她演出了,就是刷厕所干杂活,连个群众角色也没她的份儿。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斗会,再加上恋爱受挫的刺激,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强烈的反差⋯⋯毕竟是年仅24岁的姑娘啊!她开始失眠,噩梦缠身,神思恍惚,自言自语⋯⋯ 她曾一度失踪,流浪到边陲小镇。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后被一帮少不更事的孩子用石头追打。只要随便什么人往她脚底下扔两分钱的硬币或塞给她一块吃剩的烧饼,她就会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唱歌跳舞,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哄笑,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又回到了舞台,回到了灯光璀璨、掌声如雷的剧场。 被找到后病情稍有缓解,她又被赶出昆明城,下放到穷乡僻壤的宜良羊街劳改。单纯的她,像阿诗玛一样倔强、宁折不弯,她在批斗会上公开为电影辩护,表达了对江青和当地官员的不满。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打手们一拥而上,她扬手打了对方一耳光,立即被按翻在地、拳打脚踢,扳胳膊、用粗铁丝反扭双手,揪头发、挂黑牌、跪瓦砾。因不服「改造」,「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伟大旗手」,杨丽坤又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押回昆明。 她遭受肆无忌惮的毒打,被剪掉秀发、挂牌游街示众,旁观的人们恶作剧地把她从这头轰打到那头。日夜不停地审讯,甚至用针狠狠地戳她。杨丽坤先被关在深4—5米的地下室里,后又被锁进舞台下的小屋子里,阴暗潮湿,不见一丝光亮,没有床,仅放两条长凳。每当夜深人静时,人们经常听到她凄厉的喊叫和求救声。她还喝墨水自杀过。 巨大的政治压力、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凌辱,使早就郁闷痛苦的她精神彻底崩溃。整得正起劲儿的那些人还骂她装疯卖傻,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她的病情每况愈下,一天天加重。 杨丽坤被诊断为心因性抑郁症,为避免再被揪斗和骚扰,由昆明长坡精神病医院转到湖南郴州精神病院治疗。病情略有好转,在家人和朋友的牵线下,于是才有了与唐凤楼的相见。 ◎婚姻 = 因缘 + 缘分 唐凤楼1966年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当时正在广东韶关的凡口铅锌矿工作,结识了与杨家私交甚好的陈泽涛。当陈泽涛提出将杨丽坤介绍给他时,他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还是被杨丽坤的不幸遭遇打动,于是从韶关颠簸了200多公里到郴州见佳人。 当他看到一个才貌出众的演员竟被折磨成如此模样,震惊之余是难以言状的心痛。 为了不使相亲冷场,他谈起了杨丽坤爱看的文学名著。杨丽坤问他喜欢《上尉的女儿》中的哪个人物?「巴却乔夫。」「不是巴却乔夫,是布加乔夫。」杨丽坤轻声纠正,看来她恢复得不错,对普希金的小说记忆犹新。 提到《五朵金花》,杨丽坤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时她才十六、七岁,很不懂事,多亏导演指教,「要是换了别人,也会演好的。」 「那你学的外语用不上了?」当杨丽坤得知唐凤楼做风钻工时,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不禁低声感叹:「一个人吃点苦倒不怕,专业不对口最难过了。」这话说到他心坎里了。她的善良诚挚,更激起了他对她悲惨境遇的同情。临别时,望着杨丽坤因药物反应而发胖的身影,唐凤楼隐约预感到两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在长达一年多的书信往来后,杨丽坤来到广东矿区。比杨丽坤小一岁的唐凤楼是家中独子,娶戴着反革命帽子的人为妻,当时这个风险就是一辈子全都完了,需要极大的勇气。又不能让还要批判她、不会给她开结婚证明的云南歌舞团知道。天赐良机,能写会画的唐凤楼当上了采石连的办事员,公章在手,就利用职务之便,自己写介绍信,将杨丽坤也写成矿上的人,盖上大印。在凡口董塘办理登记,他们领到了结婚证书。 1973年5月,在上海徐家汇路345号的唐家,举办了简朴至极的婚礼,没摆酒席,也没请客,只是一家人围坐着吃了顿晚饭。受尽摧残的31岁的杨丽坤,终于找到了托付终生的人和温暖的家。 「我说婚姻啊,姻缘姻缘,姻是因缘,缘是缘分。」2016年,唐凤楼在访谈中感慨,他俩就是一个特殊年代的特殊婚姻,没有卿卿我我的恋爱。「看了她之后,我就希望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艰辛的悲欢岁月 婚后最大的磨难还是杨丽坤并未治愈的病。她平时言行如常人,也做些家务,有时独自发呆,彻夜难眠就大量地洗衣服⋯⋯实际上,她那个「幻听」一辈子都没治好过。脑海中总有两种声音在吵架,有一伙人要害死她。病发时,行动完全由「幻听」支配,离家出走,什么人也不认得。 由于被残酷迫害而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医生都讲杨丽坤的病很难治好。「我做最坏的打算,和她在一起后,放在我面前的不是浪漫,就是怎样生活。」唐凤楼说,「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 他翻阅大量精神病方面的书籍,甚至假装「幻听」与妻子对话,观察、了解、安抚她,尽心地帮助她治疗。杨丽坤开始服的药副作用很大,唐凤楼接着尝试了很多中草药,有了一些效果。 他自嘲,那时年轻,凭着书呆子单纯的信念自勉,相信好心有好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1974年5月,杨丽坤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她对守侯在产房外几天没合眼的丈夫由衷地说:「凤楼,你辛苦了!」那母爱洋溢的舒展笑容,那句温暖贴心的话,永远温馨闪亮在唐凤楼的记忆里。 唐凤楼坦言,也有过受不了想离婚的时候。 杨丽坤病发时,声称以前追求她的人是她丈夫,把唐凤楼当成弟弟,这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后来杨丽坤病重到不得不离开孩子,回郴州精神病院继续治疗。 唐凤楼白天工作,半夜醒来为哭闹的双胞胎儿子煮奶糕,又当爹又当妈,寝食不安,疲于奔命,生活上的困苦、精神上的烦忧、感情上得不到正常回馈的单向付出,使他产生了委屈的情绪,心里曾闪过离弃妻子的念头。 他去拜访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汪习麟,写下了自己的困境:「终成眷属难白头。」汪老师修改为:「既成眷属应白头,即使粗茶与淡饭,夫妻恩爱度春秋。」汪老师叹息道:「中国人传统美德里有多少好的东西,这些年来,全被糟蹋尽了。人不能以纯利益的观点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唐凤楼对今后的路更加明确起来,既然姻缘天定,命中注定这辈子要和杨丽坤在一起,既然自己认定了她,那么再难也要走下去。 1978年,杨丽坤回上海与分别多年的丈夫、儿子团聚。汪习麟老师帮忙在内参投稿呼吁,杨丽坤才住进了上海精神病院。同年9月,报纸刊登了陈荒煤的文章《阿诗玛,你在哪里?》,在全国上下引起了很大的共鸣,之后又登载了张曙、汪习麟的文章《阿诗玛就在我们身边》,杨丽坤的不幸遭遇,牵动亿万人的心,成为舆论的焦点。 1979年被封杀了整整15载的《阿诗玛》重见天日,在全国各地公映,好评如潮,还在西班牙召开的第三届国际音乐舞蹈节上获得了最佳舞蹈片奖。 而《阿诗玛》主创人员的悲惨命运,更让人不胜唏嘘,悲痛不已。参与整理长诗《阿诗玛》的黄铁、杨智勇、刘绮、公刘等被打成右派,作曲之一、45岁的罗宗贤在文革的批判声中去世,葛炎积累的少数民族音乐素材尽数被毁,导演刘琼、演阿黑哥的包斯尔、配唱的杜丽华等人,均被下放劳动改造。文学顾问李广田1968年11月惨死在云南大学的莲花池里,死时直立水中,头部被击伤,满脸是血,脖子上有绳索的痕迹,腹中无水⋯⋯清纯秀丽的「阿诗玛」被迫害成了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再也无法重返银幕。许多人一边看电影一边掉眼泪,这么好的女孩,那么聪慧漂亮,结果却被害成这样⋯⋯ 杨丽坤没能走出那场噩梦,她的病时好时坏。1997年,杨丽坤脑溢血出院后,唐凤楼将办公用具搬回家中,在她病榻前工作。她深情地注视着丈夫,满怀遗憾地说:「凤楼,要是我没病,应该好好照顾你。」 2000年7月21日早晨,她在盥洗室门口微笑地看着丈夫刷牙洗脸,还伸出手轻轻划过这个伴随她风风雨雨30载的男人的脸颊。多少人仰慕她的星光异采,多少人贪恋她的青春美貌,多少人利用她的名气声誉⋯⋯唯有他,在她痛苦无望的时候与她患难与共,为她撑起一个家,带大两个孩子,搀扶守护着她饱受折磨的病体,以他的宽厚笃实、勇气担当,善始慎终地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重任。 当晚,无数影迷心中永远的「阿诗玛」走了,享年58岁。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 我陪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 从此我们不忧伤 不忧伤嗨啰嗨不忧伤 …… …… 她霎那芳华的美定格在影迷心中,她的金花与阿诗玛成为大理和石林的象征,她的悲惨遭遇映照出那段残酷的历史,成为发人深省的集体记忆。 远远离开了那个共产极权和文革狂飙的红尘浊世,杨丽坤终于甩掉了噩梦和病魔,肯定再也不会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