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消息】北京是两座城。一座是钱权之城。人们不在乎邻居是谁;他们不信任你。另一座是绝望之城。我在公交上见到过一些人,我看着他们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希望。这些人根本无法想像自己能买得起房子。他们来自赤贫的农村,不知电和手纸为何物。

每年,数百万民工涌进北京,建造桥梁、道路和房屋。每年兴建的建筑面积都相当于四九年时的整个儿北京城。他们是北京的奴隶,栖身于违章建筑,那是不断扩张的北京所要拆除的部分。建成的房子属于谁?属于政府、属于煤老板、属于大公司头头。那些人来北京送礼──因此饭店、卡拉OK和桑拿大发其财。

北京跟外国人说,你们能理解这座城,因为我们有同式样的建筑:鸟巢和央视大楼。跟你一样穿西装打领带的官员说,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可以做生意。但是他们不给人们最基本的权力。你会见到民工子弟学校被关。在医院里,你看到他们给伤者缝合完伤口,又把缝线扯开──因为发现病人交不起钱。这是一座暴力的城市。

北京最糟糕的部分在于,你永远不能信任这里的司法系统。没有信任,你什么也无法辨别;就像在沙尘暴里。你自己也不是这城市的一部分,你跟哪里都没有关系,哪里你也不喜欢去。那种特别的光,照不到北京的任何一处,哪怕是一个角落。你对于任何的物质、质地或者是形状都无法保有记忆。因为每个东西都在不停地变,因着某人的意志,因着某人的权力。

想要恰当地设计北京,应该要让这城市留出不同兴趣的空间,人们才能共同居住,这样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城市是能够提供最大自由度的地方。否则的话,它就不完整。

我很遗憾地说,北京没有一块我喜欢的地方。这城里我哪儿也不想去。哪里都那么乏味。没兴趣看路过的人,因为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没什么可好奇的。甚至都不会有人跟你争论。

我的作品,没有一件是代表北京的。鸟巢──我从来不去想。奥运之后,大家也不想谈它,因为奥运会没给人带来任何乐趣。

当然北京也有好事儿。人们生小孩儿。有几个公园还不赖。上礼拜我就走进那么一个,有些人围过来,对我竖大拇哥或者拍拍我的肩膀。他们干吗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没人敢说出来。他们在等什么呢?他们总是跟我说:“离开这国家吧,拜托了。”或者“好好活长一点儿,看着他们死”之类。要么离开,要么耐心点儿等着看他们怎么完蛋。我还真不知道我会怎么办。

我所经历的那次考验,让我明白了在这个系统里头,有很多的暗处来关押那些没有身份的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号码。他们不在乎你去哪里,也不在乎你犯了什么罪。他们看着你或者不看着你,其实没什么不同。像那样的地方有几千个。只有你家人会哭喊你失踪了,但是无论从街道社区或者官员,甚至最高层以及法院、警察甚或国家首脑那里,你都不会得到任何答复。我妻子每天都在写这类请愿书,每天给警察局打电话。我丈夫在哪里?只要告诉我我丈夫在哪里。可从来没有哪怕是一片纸,一丁点儿的消息。

那些暗处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把你和你的记忆以及你熟悉的任何东西隔绝开来。你完全是孤立无援的。你根本不知道你会在那里呆多久,但你非常清楚他们想对你做什么都行。想质疑是不可能的。你根本没有任何保护。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脑子里甚至连时间都搞不清楚。你都快疯了。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很难扛得住,即使是有很坚定信仰的人也受不了。

这城市,无关他人无关建筑无关街道,而关乎每个人的心理构架。如果我们记得卡夫卡所写的《城堡》,我们就能明白这座城。城市,其实是心理状态。北京是一个噩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魇。

英文原文:TheCity:Beijing
http://www.thedailybeast.com/newsweek/2011/08/28/ai-weiwei-on-beijing-s-nightmare-city.html
——原载:《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