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遇到一位剛從大陸來訪的學者,我叫他「高級知識份子」,他認爲這不夠,應該去做「公共知識份子」。
那天回家的途中,經過歐洲一個小火車站,趕上不少遊客上車,車廂裏一下子站滿了人。擠到我跟前的一位小夥子,標準的中文「你好」兩個字,便自我介紹了他是大陸同胞。我趕忙收起對面空座上堆放的東西,給他騰座。他卸下揹包,緩身落座的時候,靦腆得臉都漲紅了,這讓我對面前的這位年輕人立時有了幾分好感,是一位知道輕重好歹的後生。
從年歲和文縐縐的書生氣,我猜想他是留學生。聊起來,知道他已經「出站」(博士後工作站)幾年了,現在是歐洲一家自然科學研究機構的訪問學者。我不禁問,你才多大,就有了這樣的學歷和經歷?他說自己屬於80後。
他有點兒誠惶誠恐地說,其實也沒有什麼真才實學,政治課一直讀到博士都是必修課,耽誤多少時間啊。我納悶,現在大陸的大學政治課怎麼開法?他說,政治課老師基本上照本宣科,在應付差事,下面根本沒人聽的。有的老師撇開課本,講西方的黑格爾哲學。我問,按教學大綱該講什麼?他皺着眉頭說:三個代表和科學發展觀。說完,他和我都笑了。他說,他們學生都有經驗,考試前的那幾天,要給「狂背政治」騰出時間。他想起最後一次政治考試的試題是「談談對科學發展觀的認識」,拿起試卷他傻眼了,後悔竟然一次都沒翻過那本小冊子,而且老師在課堂上一個字也沒提過,現在他對「科學發展觀」一無所知,又不能交白卷,他就根據字面的意思,按自己的理解寫的答卷。下來一問,完全寫成了另一個意思,和標準答案不沾邊。慶幸的是,老師讓他過了,說明老師也反感。
聊到國內的學術環境時他說,學術圈的氣氛不好,現在的教授號稱「表格教授」,整天忙着填寫各種表格,參與、爭取撈什麼好處。做學問的少,都花精力搞關係去了,在謀求官職上。教授頭銜不像在歐洲這麼有地位,受人尊敬。國內教授不搞行政兼職,不當科、處級的官,沒人買賬的。能不能申請下來科研基金,不在於課題本身重要不重要,看申請人手裏的權力、活動能力大小。
他說自己讀博的時候,給教授做過打工仔。沒辦法,別人都做,你不做?像這樣傷害人心的事情很多,不好說的,學生各種各樣的壓力很大,包括經濟上的。有名牌大學,每年都有跳樓的學生,一年裏不止一起。出事後,校方馬上封殺校園網,刪帖,下令不許外傳。當時他和同學就聯想到,一個學校尚可,一個城市,整個國家是不是也在封殺,刪帖?出來一看,比當初想像的還厲害,國內的消息過濾得真乾淨,要害問題都見不到的。我周圍的人,對政府的一言堂很反感,敢怒不敢言。
他說自己原本不打算留下來,出來是爲了開闊一下眼界,甚至想帶走點兒先進技術回去發展。當有一天自己意識到,可以暢所欲言了,沒有顧忌地在表達思想意願的時候,他才感到外面的自由空氣是多麼難得可貴。他真不想再回到那種時時處處「不敢」的日子裏了。
說到國內優秀大學生還在往外跑,首選美國留學。他說,真想做學問的,想在學術上有建樹的都想出來。國內那種環境裏盛行歪門邪道的一套,你沒有精力去周旋。像我這樣的,就不會有大出路的,連房子都不敢買,買了就是房奴。考試畢業造假的人,有點兒不敢出來,在外面不容易混過去。借學術往上爬,撈好處,還是在中國合適。
聊到中國近代史的一些歷史事件。他說,出來看了不少東西,挺震驚的,比如抗美援朝,天安門「自焚」案等等的真相。歷史和現實都扯了那麼大的謊,還能讓人相信你什麼?
他多次談到體制問題。說他周圍的同學同事,對政府非常反感,私下裏沒有不罵的。即使媒體不報導實情,但是看到聽到的也不少了。強拆,就是政府僱土匪在拆人家的房子,搶人家的地。那麼多的下崗職工和農民真是沒有辦法,在受欺壓盤剝。供個孩子上大學,要一家人出力,看不到是國家辦教育,感覺國家在從教育上賺錢。看到了下面多數人生活得很苦,這些社會問題很普遍,好像無解,大概只有從制度上才能去解決吧。
我們又談到信仰。問他:「信神嗎?」他愣了一下,然後說,信不信神,不太好說,但還是有個信仰比較好。「相信善惡有報嗎?」他馬上回答:我信!
下車分手前,跟他聊到了「三退」大潮。我說:既然你認爲中共很壞,也不信馬列主義那一套,爲何還站在中共的組織裏面?何不退出這個邪惡的組織?他笑了,點點頭。
儘管他沒有吐露什麼個人的艱辛坎坷,但是我能感覺到,這是一位來自平民的莘莘學子,想做學問的本份人。他「憂國憂民」的那份憂患意識,是良知的流露,也是一種社會的責任感。今天,很多中國學子並沒有忘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古訓,包括80後的年輕學子,他們知道,僅僅「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是不夠的,還應該按「公共知識份子」的標準,做社會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