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聚源中學,活着的地獄的一角。
【人民報消息】(編者按:《生活》記者周雅婷用她那細膩至微的筆寫出了一篇令人難忘的現場報道。她把災民內心的憤怒與悲情刻劃到淋漓盡致,「我們早晚要暴亂的!你聽見沒有!早晚要暴亂!」這是罹難學生家長的呼喊,也是這篇報導的核心精神。
人民需要真實的報導,人民需要有良心的記者。)
5月13日,聚源中學,活着的地獄
上百具屍體塞在白色的袋子裏,並排擺在地上。
我從未想過一生中會面對這樣的一幕。
我蹲在地上拍了張照片,照片裏的屍體幾乎看不到盡頭。人們在袋子之間走來走去,揭開每個袋子,辨認屍體的模樣。確認不是自己的親屬,沒有欣慰,又陷入緊張的尋找。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把袋子揭開小口,裏面露出兩條細嫩的小腿,是個兒童,穿着藍色的短褲。那女人蹲在那裏,猶豫了很久,最後站在他旁邊的男人把袋子完全揭開。裏面的孩子穿着白色的米老鼠汗衫,腦袋已經腫脹的無法辨認,整個臉是紫紅色的,面目全非。我頓時頭暈目眩,婦女癱倒在地,倒吸涼氣,嘴裏啊啊的發不出音來。男人蹲下來,對着屍體哭起來。
我晃晃悠悠勉強走出殯儀館大廳,在路邊劇烈吐起來。這裏是都江堰城外的殯儀館。地震後的第二天。遇難的屍體如同貨物,被放在卡車裏運來。工作人員每次把幾個屍體擺在推車上,拉進大廳,並排擺在地上。推車就是超市裏理貨常用的那種。之後,屍體反覆被消毒水噴灑,但是依然無法掩飾陣陣屍臭。
這裏的很多屍體來自聚源中學——都江堰附近的一所鄉鎮中學。24小時前,孩子們還都在上課。
我到達聚源中學的時候,它已經面目全非。半邊教學樓完全垮塌,鋼條猙獰的從另外半邊張牙舞爪齜出來。學校被封鎖,除了救援人員誰也不能進入。學校對面的籃球場倒是開放,連續的雨水把它攪成了泥塘。不過現在更像停屍房。孩子們的屍體就這樣攤開放在籃球場上。我的腳深陷在黑泥漿裏,被這樣的陣勢嚇呆,驚嚇我的除了屍體,還有活人。學生的父母家人哭着喊着,跑來跑去,跌倒在泥裏,再爬起來。
操場上搭起了各種各樣的簡陋帳篷。每個棚子都如同駭人的墳墓,裏面躺着死去的學生。家長們圍在屍體旁邊,送孩子們最後一程。他們爲孩子換衣,換鞋,仔細的用棉被包裹身體,再在上面放鬆枝祈福,最後燒紙燒香。整個過程伴隨嚎啕大哭以及唸唸有詞。每個被牢牢裹住的身體,都曾經鮮活,他們承載着家庭的希望,如今這一切都結束了。
「她叫張蕾,我女娃。」這個父親,看見我默不作聲的拿著錄音筆站在一邊,走過來輕聲和我說話。張蕾裸着上身躺在地上,亂髮遮住了臉,我隱約看見她嘴裏的白牙。微微隆起的胸膛剛剛開始發育,卻再也不會成熟了。她的母親撲倒在泥裏,一臉一身的泥,她咧嘴大哭,我才發現嘴裏也是泥。我想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又害怕看見。親戚們一邊安慰母親,一邊不熟練的爲屍體換衣。他們的生疏拯救了我,我始終沒看到她的臉,我只是盯着她白皙的背部流淚。我本意沒想哭,更多是震驚,但是棚子裏的煙霧繚繞刺激着我的淚腺和脆弱的神經。
棚子裏的每個人都在哭。一個侏儒蹲在火盆邊燒紙。她的臉幾乎趴到了火裏。她女兒的屍體就在旁邊的一扇白門上,包裹的被子一角露出一根淤青的手指。我想像這樣的一個母親要經歷怎樣的磨難才能像常人一樣懷胎十月,更不要說撫養孩子到長大。如今,她這些年的付出,只換回了棉絮裏一個冰冷的屍體。她前後晃着短小的手臂,喊道:「我的孩子啊,你是好孩子啊,不應該啊……」
我正揪心的看着她,一個爆竹的碎屑炸在我身上,右腿被灼燒的炙熱,但是我一動沒動,面對如此多的死亡,我還能爲什麼所動呢?炸在我身上的爆竹叫昇天炮,預示死去的人將升上天堂。如果他們真的升上天堂,活着的人正在經歷地獄。
一個披頭散髮的母親正在雨裏追趕一輛黑色的SUV。她穿着拖鞋,濺起高高的泥漿。她攔住車,大喊:「我們要火化!帶我們去火化場!」車主拒絕了,他的車上已經躺了3具屍體。母親兩眼通紅,繼續叫嚷:「我們要火化!」到SUV開走,她還是那句話「帶我們去火化……」
聚源中學計算機教師,老張,靜靜注視着籃球場。他身材瘦弱淡薄,帶着大而圓的眼鏡,坐在椅子上,這是他學生上課時用的椅子,後面還有編號,24號。我試圖採訪他,他就乾坐着,對我的問題置若罔聞。許久,我要放棄的時候,他突然對著錄音筆說:「能不能幫我們申請點吃的和水?我們需要一些棉被,還有更多的篷子……」之後是很長的沉默,他又說:「我們從昨天就沒吃東西了,也沒有水,樓都塌了,好久也沒人來,我一直在組織大家搶救,但是太多了,太多了……」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他在那裏喃喃的說:「一下子就塌了……塌了!」
5月14日,都江堰,混亂
都江堰城區一片混亂。聚源中學只是災難的冰山一角。
城區街道兩側搭滿帳篷,由於昨天的雨水,帳篷裏潮氣很重。幾個家庭成員坐在地上,緊緊擠在一起驅寒保暖。能這樣靠在一起是幸運的,更多家庭可能永遠的失去了親人。
「我們早晚要暴亂的!你聽見沒有!早晚要暴亂!」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幾根頭髮稀疏的貼着腦皮,站在都江堰中醫院門口,對着面無表情身着迷彩的戰士吆喝。幾個婦女抱着男人的腰,邊哭邊向後拉拽,說:「再等等吧,再等等……」「等?!兩天了!再不救就死光了!讓我進去!你們傻站着幹啥?!」男人兩眼通紅,臉也憋得通紅,一隻手在空中亂舞。周圍圍着一羣人,有幾個還在哭。男人終於掙脫抱着他的幾個女人,但是他並沒有衝向醫院大門,他似乎突然耗盡了所有能量,站在那裏,目光呆滯,喃喃的說:「再不救人,我們就暴動……」「暴動」兩個字重重落在地上,砸的中醫院門口的人羣一片安靜。
圍滿人的除了中醫院門口,還有新建小學。這裏哭聲震天,家長們把狹窄的校門死死圍住。「造孽啊!」站在我身別的一名長相清秀的婦女,長吸一口氣,聲音從我的左耳穿過右耳,傳向馬路的另一邊。之後,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喊聲,將我淹沒其中。
學校門口是一排沉默的營救人員。他們穿着黑色的雨衣,排成人牆,把學校的入口包圍起來。他們被徹底的禁止交談。雨水模糊着他們的面孔,也模糊着他們之間的距離,遠遠看去他們就是一堵膠皮的黑牆,隔離着學校和操場、遇難學生和焦急等待的家長。
馬誠宇這時候也站在我身邊,眼睛溼潤的向裏張望。早上他騎着車子送十歲的兒子上學,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地震的時候,馬誠宇還在上班,幾十秒的晃動後,公司的樓沒倒,迷糊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兒子,就一路跑到學校。一到學校他就呆住了,大半個教學樓塌了,只有老師辦公室的一半還勉強立着。雨水打在廢墟中,濺起一片哭聲和救命聲。陸續跑來的家長都有些發愣。突然一個人大叫:「快救人啊!」馬誠宇這才醒過來,衝上廢墟,用手開始刨挖。幾個人用力搬開一片牆面,裏面橫七豎八的躺着一堆娃娃,他們或者相互摞壓,或者被水泥板卡住,哭聲突然暴露出來,不哭的已經閉上了眼睛。馬誠宇心急如焚,一邊大叫兒子的名字,一邊把能移動的孩子背出廢墟。家長的自救進行了幾個小時,救援部隊來了。家長們被清出學校,部隊把守住學校的大門。那一刻馬成宇以爲希望來了。現在,站在學校門口,他爲自己當時配合部隊懊悔不已。
震後當天,由於雨水過大,新建小學的營救部隊,停止救援了幾個小時。門口的家長從滿懷希望,變成焦急,最後變爲憤怒。他們質問,你們到底救還是不救?守門的部隊沒有什麼答覆。他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
幾個小時過去了,不知道是由於家長的憤怒造成比營救更大的危險,還是他們終於接到了命令,部隊又開工了。但是他們進度緩慢,又引發了新的憤怒。但是他們又能怎麼辦呢?他們沒有工具,缺乏經驗,他們還沒訓練如何面對災難。
從昨天到今天,部隊的營救有條不紊,唯一的問題就是太過緩慢。焦急和憤怒的家長耐心達到了極限,他們需要個出口發泄。突然人羣裏一陣騷亂,遠遠看見有人相互推搡。打起來了!
打起來的是兩個家長。一個家長對另一個說:「別哭得太兇了,又不只是你的孩子在,我們的都在!」被勸的家長伸手就是一巴掌,哭着喊:「我哭你還要管!」被打的人驚愕之後,衝上去,兩個人撕扯起來。所有人都在勸架:「不要打自己人,要打也是打他們!」我朝說話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裏站成一排守門的部隊小夥子們一臉的無辜。
比等待營救更悽慘的是什麼?是被遺忘。
都江堰城北的一所網吧,一樓被二樓壓垮,五十多人沒有一個逃出來。如今唯能看見的是一塊寫着「不準未成年人入內」的鐵牌。
謝苗還有幾個月就18歲了,地震前一個小時,她來這個網吧上網。之後她就再也離不開了。現在,她的母親站在曾經的網吧門口,和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夥子說話。
「有人來過嗎?」母親問。
「有,看看又走了。現在沒的時間來挖。」小夥子說。
母親沉默一會,又問:「真的沒有活着出來的?」
「沒有,聽說過幾天來挖挖,就一起運走了。」
「運到哪?」
「不知道,燒了吧,怕有病要集體處理。」
小夥子說的心不在焉,母親卻震驚的前後晃動起來,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那個白皙愛美的女兒如今要和一羣不認識的人一起化爲灰燼,她連最後一眼也看不上了。
好久,母親沙啞又憤怒的問:「爲什麼不讓認就運走!」
這是個質問句,卻用了肯定的語氣。我受夠了小夥子沒心沒肺的回答,走上前去,拍拍母親的肩膀說:「不會的,一定讓認。學校那面都是讓認的。你爲什麼不早些來呢?」
「我每天都來,我也去指揮部找了,沒人管啊!」母親最後還是哭了出來。
我無言以對,把頭扭向網吧,那個「不準未成年人入內」的鐵牌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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