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消息】我家在城郊名叫新塘的地方,离城里横塘小学大约七八华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每次从家里回学校,我父亲只送我一半路,说:「我只送到这里了,现在你自己一个人走。」「你走啊,你自己走啊!」父亲这句话的精神管了我一辈子。

有一年我父亲为一件事在安庆住旅馆。他有一帮子湖南同乡朋友,其中有一位常常吹他自己的字写得多么好。每逢他们那帮朋友中有人要写一封求职的信或一幅对联什么的,他一定要抢着说,那容易,交给我好了!我的字有功夫,马上给你写好。有一天我对父亲说,他的字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他怎么好意思那么吹呢。那时候我在青岛念高中一年级,因病回湖南老家,路过安庆找父亲,也住在他那旅馆里。

我父亲叹了一口气,以悲天悯人的神情很深沉的说:「这个人,你叫他不吹这个,他还有什么好吹的呢。」我父亲向来面无表情,这一次特别,说这句话时显得很凝重。

我常常想起这个镜头,特别是当我自我膨胀,对自己很满意,要自吹什么的时候。那时候,我就觉的要感谢我父亲。也想起他那个朋友,瘦个子,穿一件蓝布长衫,一个很不叫人看重的人,一个特别显得渺小的人。

我一生很爱我的母亲,在她的子女中,她也最爱我。我对父亲,却不怎么样。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要埋怨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我父亲。埋怨的是他送我上小学的时候叫我从小学二年级念起,只因为我在家里已经认识了一些字。初小二年级的数学课学乘法,我跟不上,从此见不得数目字,一碰到数目字、一碰到要计算的事,就紧张、就害怕。每逢想起这一点我就要埋怨我父亲。其实,更多的是我应当感谢他,应当感谢的至少还有两件事。一件是,刚上初小他就叫我住校,我大概还没满六岁。别人都是走读,住校的只有我一个。这一点,也是现在想起来的,当时没在意。

那个学校叫横塘小学,在湖南湘乡县南城。我家在城郊名叫新塘的地方,离城里这个横塘小学大约七八华里,也许十华里,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另一件是,我不记得每个周末是怎样回家的.;记得的是每次从家里回学校,我父亲送我,他只送一半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停下来说道:「我只送到这里了,现在你自己一个人走。」

我拗不过他,流眼泪抱着他蛮缠也不行。我独自磨磨蹭蹭走了一小段路就停下来,回头看他,等他再送我。他站在那里,喊道:「你走啊,你自己走啊。」我又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喊道:「你走啊,你自己走啊。」这样走走停停回头看望好几次,直到看不见他了,我才眼泪汪汪独自往前走。湖南多雨,下雨的时候怎么办。我只记得,有一天下毛毛雨,我父亲照样送我,照样让我流着眼泪,独自走那一半路回学校。

每次这样回学校,向母亲诉过苦没有,现在记不得了,想来她不可能不知道。我不满六岁就住校,当然也是她同意的。我家的佃户进城回来,我母亲总要问:「看见我孩子了吗?」「看见的,坐在石狮子身上看人家玩勒。」

「你走啊,你自己走啊!」虽然我不常常记的这句话,但是这句话的精神管了我一辈子。

(争鸣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