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遠不能忘記的悲哀
我家剛從齊齊哈爾遷廠到富拉爾基不久,就開始了驚心動魄的三反五反運動。我那時還小,當然是運動不着我的,但是我卻每天都看到大人們都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了解這個運動的可怕。不斷的聽到有人死亡的消息:上吊、服毒和投河的事例不斷髮生。也有許多很滑稽的事兒,也可以說是笑話,但是說出來你也不一定笑得出來,因爲背景確實是太悲慘了。
比如我們加工廠就有一個職工,下班的時候就看見黨委的一個人跟着它,就害怕起來,趕快走個遠道,可是那個人又跟上了他,他嚇得面色如土,大汗淋漓,到家就一頭紮在坑上就爬不起來了。老婆問是怎麼回事,他說:「我完了,明天就要捱整了,黨委的人已經盯上我了,剛才一直跟到我家門口。」倆口子就哭起來了。過後妻子安慰他,叫他一定要挺住,天無絕人之路等話,但是那個人卻一夜輾轉反側,痛苦不堪,在半夜上廁所時就「自絕於人民」,吊死在公廁裏。第二天早晨我看到他老婆號啕着往男廁所跑的情景,後面跟着他的三個可憐的孩子。人們找到黨委問是怎麼回事,回答竟然是他什麼事都沒有,那天是黨委一個成員出去辦事,正好和他同路,想趕上他打個招呼,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跑得那麼快。
那時候職工家屬都分住在農家中,因爲廠子的宿舍還沒有蓋好,吃飯、燒煤都很困難。離我們住的小北屯不到二里遠就是鐵路,那裏有個貨運站,經常卸下圓木啊,煤啊,等等。許多家屬就到那兒去撿碎煤,扒樹皮什麼的,用以解決做飯問題,我一放學就加入這支大軍。那真是壯觀啊,火車一開走,鐵路兩旁就人山人海的唏哩嘩啦的幹起來。那麼一大堆圓木一會兒就失去了光鮮的樹皮,變成一個個赤條條白亮亮的光桿了,空氣中都是樹木的血肉汁液的味道。文弱的我是這個人羣中的落伍者,每當人們都大捆大袋的滿載而歸時,我的袋子裏往往是空蕩蕩。
那天我正打算提着半袋樹皮回家的時候,聽到有人喊我:「別走,我來幫你撿。」這是於嬸,我很尷尬的走過去,看着她那大捆的樹皮和飽滿麻袋我覺得真是慚愧。「把這些碎的樹皮揹回去摻上煤是挺好燒的,風箱一拉火苗呼呼的,比大樹皮還好燒呢!」她一會兒就收了一大堆,把我的袋子裝得滿滿的。
於嬸那年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微黑的臉上一雙杏眼忽閃忽閃的,一笑兩酒窩更是甜甜的轉。我認識她已經好久了,還是在哈市的時候我媽在家屬油工隊幹活,她就是油工隊中最小的一個成員,因爲她長得俊又憐惜小孩,小小的我就經常叫她「大美女」,但現在她已經有了三個小孩,眼角上有了細細的憂鬱的細紋,但還是很漂亮。
「好了!」她站起身來,把袋子放在我面前,抓起她的扁鏟,我們就一路有說有笑的回家了。那是一個盛夏的快中午的時候,那是我最後一次受到於嬸幫助的時候,那一箇中午,從此在我的記憶中定了格,被永遠的封存在那裏了……
中共發動了一場又一場的政治迫害運動,害了 許多人因不堪屈辱而輕生。 |
---|
走過很深的門洞,於嬸的小屋已經赫然在目了。門口還放着大捆的樹皮和袋子,門大開着,屋裏只有一個大坑和一張桌子,上面是凌亂的堆放着雜物。地上是一窪一窪的血和紅白相間的腦漿。於嬸和她的扁鏟「T」形的橫躺的地中間,於嬸散亂的長髮完全浸在血泊裏。濃烈的血腥味從屋裏猛撲過來。我暈得站不住腳,媽媽便把我從人羣中拖出來。於嬸的男人不知哪裏去了,人們傻站着什麼也不能做,說是等着公安的人。
大門洞角落的乾草上坐着於嬸的三個孩子小的才五、六歲的樣子,他們瞪着兩隻大眼睛張望着,臉都是灰灰的,可能早已嚇呆了。媽媽想安慰他們幾句,可是他們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來了三個騎自行車的年輕女人,她們一進門就大聲說:「小孩在哪裏?」人們告訴她們小孩坐的地方,她們徑直走過去對小孩說:「走吧!」孩子很懂事的站起來,跟她們走出門洞。三個女人挎上車子,小孩就燕子似的跟在她們車後邊跑起來。她們的車子應該說是騎得很慢,可是這對孩子來說還是怎樣的吃力啊。院子的人們看着都難過得落了淚。但人們並不怨那三個年輕女人心狠,誰都得這樣做。要知道這三個孩子是反革命分子的孩子啊,如果對反革命的狗崽子婆婆媽媽的,那絕對是同反革命分子穿一條褲子了,你今天做了,明天你就得挨鬥,不把你整死才怪呢!
兇殺事件過後人們嘆息了很久,聽「黨組織」說,於嬸的男人是個歷史反革命分子,他用殺妻這種極端的手段要挾黨組織,自絕於人民,實在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媽卻悄悄告訴我:「你於嬸的丈夫是個挺可愛的小夥子,在哈市家屬搞春節聯歡時他總是不請自到的,高大英俊又多才多藝,婦女演節目的時候,他就給大家拉二胡,拉手風琴或砸洋琴等,他是什麼都幹得來的。夫妻倆也好得象金童玉女一樣,當時大家經常拿他們開玩笑。三反運動一開始,小於的丈夫就挨鬥了,因爲他在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軍隊,就自然成了鬥爭對象,這孩子脾氣又太僵,不肯主動向黨交待罪行,結果是越弄越糟,現在聽說成了歷史反革命了。前一段時間聽你於嬸說,快一年了,他回家總是一句話也不說,叫吃就吃,叫睡就睡,比個木頭人只是多了一口氣,小於成了家裏家外一把手,連個說話人都沒有,心裏自然是苦得很,也煩得很,所以時不時的就數落他幾句,他也不回話,實在煩了倒頭便睡。小於爲這事當着我的面哭過好幾回。
「這次殺人的起因也很簡單,就是今天黨委通知小於的丈夫明天要隔離審查了,他心中的壓力自然非常大。小於並不知情,她從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冷鍋冷竈的,孩子不但吃不上飯,連熱水也沒的喝,而男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坑上,心中便竄起火苗來。聽說她對男人大叫:「有什麼了不起呀,不就是挨鬥嗎?怎麼這樣沒囊沒氣呀,整天給老婆孩子看這付死樣子,還不如死了呢?...... 』想不到他男人真的一個箭步跳下坑來,抓起扁鏟就向小於頭上砸下來了,下手真是太狠了,腦漿都灑了一地……」
二 、遊魂明滅自有因
職工宿舍還是沒有蓋好,遷來的家屬就一批批的到農村找房子,連農民的飯屋都住滿了。我們家住的陳莊也新進來許多人家。在一次我去鋼廠籌備處洗澡的時候認識了石嬸。石嬸生得高挑白昕,眉眼娟秀,而且不知她用了什麼香水,渾身散發出一種非常高貴淡雅的香味。她說她也住在陳莊,就在我家左近。她一下子迷倒了我,我當時是一個愛好文學的女學生,青蘋果似的小女孩,腦子裏背了許多描寫美女的名詞,象什麼明眸鵠齒啊,閉月羞花啊……不一而足,可是卻沒有看見過什麼美女,看見石嬸,就覺得自己發現了西施、貂蟬,覺得她無不中規中矩。非得請她到家中見過我的母親不可。石嬸耐不過我的懇請只好到我家坐了一會方才離去。我母親年輕時亦美豔動人,到了中年也還是落落大方有大家風度,石嬸也很快與我母親熟絡起來。
一次石嬸來我家找媽說話,神情怪怪的。她對我說:「珍珍,你出去一下,我給大娘說點事兒。」「不!」我堅決的反抗着,「我一定要聽,你已經逗出了我的好奇心,聽不到會生病的。」「讓她聽吧,這丫頭鬼機靈,什麼也別想瞞過她,說不定她還能給你出個主意呢。」媽說。石嬸笑了,「也不是什麼揹人的事,我是怕嚇着孩子。」「行了,行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歲,別孩子、孩子的了,你可還沒有賣老的資格!」我有些憤激的說。大家都笑了。
「大娘,你說有鬼嗎?」石嬸坐在坑沿上,一把拉住媽的衣袖,眼圈有些紅了。原來石嬸住的那家房子老是發出挺奇怪的聲音,特別是熄燈的時候優甚。開始時並不以爲意,但昨天夜裏下雨的時候,風颳得很厲害,石嬸無意往窗子上看了一眼,一下子把她嚇住了,她看到窗紙上映出一個黑黑的女人頭,象黑紙做的剪紙一樣一動不動的盯着屋裏。那頭的四周都是風中狂舞的木槿樹的枝葉影子,可是那頭卻一動不動。她想喊,可是喉嚨裏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細細的說:「你,你幹什麼?」那頭影終於淡去了,一會兒好象又出現了,但都是影影綽綽的,不是那麼真切。嚇得她一晚上什麼都沒敢睡,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窗子看。好容易熬到石叔下了中班。
「你別怕,有鬼沒鬼都與你沒有關係,你又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哪有什麼鬼魂會來找你呢,可能是你最近來身體虛弱,陽氣不盛,又生來八字弱才會看見亂七八糟的東西吧!其實鬼是陰間的生命,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與我們人是互不相擾的有什麼可怕的!」這一次石嬸很疑惑的走了。可是幾天後連連發生的幾件事卻使她再也不能在那間房子住下去了:
一次是在中秋節的晚上,兩口子剛吃過晚飯,正在說些閒話,石叔忽然看見一個女人登上了窗子前面的石臺,正伸手夠屋檐上的東西。因爲當時屋檐上正掛着一隻風乾的雞。「喂!幹什麼的?」石叔大喊一聲衝出門外,石嬸也跟出來。一看院子卻一個人影也沒有,大門叉得好好的,北屋的房東已經睡了。白亮的月光照得院子通明,夫妻一言不發的回了屋子。過了一會兒石叔還是心中疑惑,又拿了棍子和手電房前屋後地找了一遍,還是什麼也沒發現。於是夫妻決定立刻搬家。
房子是太難找了,三、四萬的人一下子壓在這個小地方,哪有那麼多民房可用?房子找不着,石嬸夫妻還得在那個房子中堅持着,那日子過得倒真有點風聲鶴唳的味道。石嬸的精神也是越來越不好了,一天她來我家,我看到她的前額有三個拔罐子留下的紅印,就打趣她說:「怎麼一付病西施的模樣?這三個紅印比美人痣還漂亮呢!」媽媽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沒說話。我也因爲自己的唐突心裏很不安。石嬸苦笑着,我知道媽媽已經給她找到了房子,只是這幾天房子還沒有倒出來。所以一時還不能離開那個倒霉的地方。
石嬸告訴媽媽,昨天夜裏她怎麼也睡不着,又趕上石叔上夜班,好不容易迷糊一下,一睜開眼,竟然看見一個女人站在她的面前,黑黑的辮子大大的眼睛。好象穿一件中式藍衫……石嬸嚇壞了,一下子縮到被窩裏,再也不敢伸出頭來。直到石叔下了中班,才把她從被窩裏解救出來,敝得滿頭滿身的大汗。天明就頭痛不已,下不了床,直到吃了鎮痛藥,又拔了三個火罐才能下床走路。
「大娘,讓珍珍今晚給我做個伴兒吧。」石嬸對媽說。「行!」媽答應了。「不去,不去,你說的這些都把我嚇死了,哪裏還敢睡在那裏?」我說。媽告訴我,房子是找好了,石嬸明天就搬家,我只是同她守一個晚上,能睡就睡,不能睡就坐着,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也不用上學。其實我雖是那樣說,心中卻是早已答應了,我這個人從小就有俠義心腸,更何況是保護自己的崇拜者呢。
我們在家中磨蹭了好久,快九點了才向她家進發。當一下子折進了一個黑黑的門洞時,我的心就開始打鼓了,那個門洞怎麼好象見過似的。當我們走到那屋前的時候,我一下子明白了。「唉呀!不能住。」我幾乎喊出來。石嬸本來正在哆哆嗦嗦地開着門,一聽到我的喊聲,她嚇得扔下鑰匙就往外跑,我一把抓她的胳膊,說:「我是說,我的一個朋友住過這間屋,但是她死了。」我什麼話也沒說,拉着石嬸就回了家。其實我當時是看見了圖象的,那屋子是亮的,好象是瑩光,我看見死去的於嬸正坐在那個坑上,正一針一針的做着針線呢。
那天夜裏我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有人叫我。就開了門走出去,外面好冷,凜冽的北風夾着冰粒滿頭滿臉的灌。「正是秋天哪,怎麼會有這樣冷的天氣呀?」我疑惑着。有些冷光,但天沒有月亮,枯葉和荒草狂舞的原野有幾個蠕動的身影,是誰呢?近了,近了!一羣人形生命,拼命的在荒野上尋找着,慘白的呆滯的臉,藍縷不堪的衣裳。他們向我走來,我驚恐得大叫起來。這時我看見了於嬸正站在一棵怪得令人驚駭的樹下,那樹很象一羣蛇,枝條是象蛇頭一樣向四方伸延、纏繞,我大叫着向家的方向狂奔,卻發現自己舉步維艱……媽和石嬸叫醒了我,我什麼話也不想說。
我想,可憐的於嬸,那麼好的一個人,竟落到了孤魂野鬼的空間裏受苦,這個罪魁禍首是誰呢,這能怨她那可憐的丈夫嗎?這中當然得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說法吧!
石嬸搬了新家,再沒有發生那樣的事,但是她的丈夫後來卻出了事。在一次事故中他從天車上摔下來,摔成了癱瘓。後來又聽說,石叔是那次運動的積極分子,很會打人的,每一個被鬥爭的人,他都不分青紅皁白的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他打人好象不是出於什麼仇恨,好象是出自於本能,好象打人是他的一種樂趣。於嬸丈夫殺妻的事是與他有關係的,因爲那天於嬸丈夫受到了石叔的流氓似的侮辱,自尊的他一下子就精神崩潰了,做出了殺妻的事。石叔的不幸也許是報應吧,這些人生的迷誰又能說得清呢?只是有一條千古不變的規律,做惡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從那時起那間鬼屋就空下來了,絕對沒有人敢去租住,後來房東把它用做飯屋,聽說用做飯屋也不行,不管怎麼小心,盤子飯碗都是唏哩嘩啦的摔,飯菜也是糊里糊塗的倒,主人承受不了這種損失,就把這間屋子閒置起來。
我想,象於嬸這樣橫死的人是沒有歸宿的,她只能在無吃無喝的空間做孤魂野鬼,她在那漫長的痛苦的等待中,這個房子也許可成爲她一個停留的所在地吧。
(摘自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