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明“剥”苞谷
在狂跳“忠字舞”、大学“老三篇”的热潮中,身为“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黑崽子的我,只能在野外的牧场与羊为伴,风餐露宿。而我们的政治班长郭立荣则不然,尽管斗大的字不识半升,但他出身老贫农,又狂热地参与“造神”运动,还是一位搜索“敌情”的干将,所以,他有资格脱产学习,并且被连队党支部定为学毛选的转职讲解员。
学习班上,指导员大讲特讲:“我们要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坚决批判反党分子——早期有王明、博古,晚期有张闻天——”
郭立荣听得似懂非懂,昏头转向。学习结束后,他便凯旋归来。只见这位四十出头的老光棍头戴红像章,臂套红袖标,手持红宝书。讲解开始了,郭大班长先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两声,而后,他呲着满口黄牙,操着土得掉碴的甘肃方言,津津乐道地说:“不学不知道,一学哈(吓)一跳。过去,恶(我)党里几个老怂真有两蛤(下)子——王明剥苞谷,起的比张闻天还早。”
(二)装个球的疯
“文攻武卫”的腥风早早便吹到了边陲小城。1967年12月6日,新疆石河子地区造反派四千多人与“八一”野战军组织展开了夺权大激战,双方打死24人,打伤74人,并且互捉人质,施用酷刑。
第二天一大早,郭立荣怀着革命的胜利豪情向我们通报了他的一串见闻:什么公、检、法被砸了个稀巴烂,破案老将崔今荣被关进了牛棚;白天,在石河子医院的大门口,被打死的造反派女青年叫人剥光了衣服,长拖拖躺在地上;夜里,医院太平间的12具死尸全都贴着墙站立起来,一查,是地主崽子陈大典装疯卖傻搞的鬼。咱叫他吃屎,陈大典硬是不肯吃,他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强行关押时,他从三楼跳下来。最后,郭立荣恶狠狠地:“胡日鬼,摔断腿。”
说到这里,郭大班长以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向我们扫视了一眼,就像饿虎猎取绵羊一样,然后,咬牙切齿地指名批判:“咱班资本家的狗崽子凌伯云,整天价谈情说爱,鬼鬼祟祟,捡轻怕重,神神经经。革命羊不好好放,恋个球的爱,装个球的疯?!”
从此,凌伯云这名上海支边青年要反复向党交忠心,并多次遭到轮番轰炸。自尊心很强的小凌,经受不了如此的凌辱和打击,为能撤底洗清自己,他愤然跳进牧场旁边的大泉沟水库,结束了年仅26岁的生命。
(三)坏怂活够了
“揭、批、查”的血雨接踵而来。牧场上春寒料峭,泥泞难行。一天早饭后,郭立荣匆匆赶到我跟前,郑重其事地吩咐:“今儿个我来替班,你到营里开公审大会去!”
去后才知道,公审对象是青年农工徐守信,因为他根据报纸上几个头头的面相,算命的结论为毛泽东是暴君,林彪是奸臣,江青是破鞋。为此,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为能惩一儆百,便叫我们这些本性难移的崽子都去接受一下现场教育。
归来的路上,知识青年刘忠健悄悄地对我说:“毛老头儿是人不是神,昨天我用他的像揩了屁股,今天也没把老子咋么着。我看徐守信算的就特准!你说呢?”
“对。”我坦诚相告,“前几天,在像前早请示时,我就为他想好了一副对联。”
“快说给咱听听。”
我警觉地看看四处没有耳目,放开胆子朗诵着:
“上联是‘外披半身中山装’,
下联是‘内藏一只中山狼’。
横批是‘人面兽心’。”
“有种!”刘忠健鼓励我,“写些有骨气的文章,做个有棱角的男人。”
俗话说“枪打露头鸟”。刘忠健锋芒毕露,不畏强权,一直是党组织的肉中之刺,眼中之钉,他很快被列进危险分子的名单中。不久,郭立荣提供情报,说他放暗哨时,听到刘家有“嘀嗒”声。草木皆兵的党组织立马怀疑这是发报机的声音,刘忠健很可能是个潜伏的“苏修特务”。于是,刘忠健被隔离审查,惨遭严刑拷打,宁死不屈的他,身体承受着残酷的折磨,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经常朝着后窗,挂念着临产的妻儿,巴望能最后相见一面,这样一点可怜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于是,这条活生生的铁汉含悲饮恨地走了。验尸的当口,人们见刘忠健遍体鳞伤,右手的虎口居然都撕裂开了。刘忠健怒目而视坐在平地上,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一根裤带一头挂在墙半腰的一颗锈钉上,一头却套在脖颈上。尸骨未寒,郭立荣便放出口风:“刘忠健这坏怂,自个儿活够了。”
然而,罪证在哪里?除了在刘家搜到一只“马蹄表”,其他都是“莫须有”。
这时候,北京的大兴县、湖南的道县等地对“黑五类”及其黑崽子赶尽杀绝。刘忠健的妻子刘春然害怕斩草除根,抱上刚出生、尚未见过父亲的婴儿,偷偷逃回河南省禹城的老家去了。
“四人帮”粉碎了,党组织对这段荒唐、罪恶的历史不想反思,却引导人们“向前看”,主张“宜粗不宜细,宜宽不宜严”。在这柄用天幕缝制的保护伞下,大批杀人犯逍遥法外,郭立荣更是毫毛无损。不过,郭大班长实在不甘心退出辉煌一时的政治舞台,他做梦都在念叨着老人家红口白牙许过的愿:“文革——住几年就得搞一次”。可是,十年、二十年过去了,老郭的须发等白了,文革却像是一滩死灰,老没能重烧起来。郭立荣等不及了,他积怨泛滥,兽性暴发,1989年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于葵花向阳的大田边,将一名19岁的黄花少女,先掐死,后奸尸。石河子市人民法院判其死刑,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则判其死缓,郭立荣只好在铁窗里寿终正寝。这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人欲养奸天不容。用还他的话说“坏怂,自个儿活够了”。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