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和高智晟律師、許志永博士去範亞峯家裏聊天。範亞峯博士帶領高智晟律師作了決志禱告:"我願意一生一世爲榮耀主而活,我願意爲中國的愛與公義而征戰"。
幾年來,高智晟爲弱勢羣體伸張正義、爲獄中的維權人士吶喊、爲受酷刑折磨的法輪功信仰者辯護、爲受迫害的基督徒辯護、爲政治犯和良心犯辯護,憑着知識、良心和過人的勇氣,他成爲大陸最著名的維權律師和人權鬥士之一。他在蔡卓華案、鄭貽春案、許萬平案、朱久虎案以及太石村事件中的精彩表現都給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從來不對法官、檢察官、局長、各種官長點頭哈腰,搖尾乞憐。他成爲基督徒,恐怕也是中國維權運動中一個不大不小的精神事件。
幾以來,面對法輪功學員遭受極其嚴酷的迫害,包括我在內的絕大多數大陸知識分子保持了可恥的沉默。雖然我在幾篇文章裏提到了法輪功的遭遇,但還沒有一篇文章專門爲他們的苦難而作。據我所知,除了高智晟之外,大陸還有幾個作家、學者公開爲法輪功說話;但高律師無疑是其中最突出的一個。與其說他爲我們挽回了面子,不如說他讓我們在繼續沉默的時候更覺得羞恥。
良知、真誠和勇氣還不是高智晟的全部可貴之處。他熱情、幽默和樂觀,朋友們和他在一起絕不會感到乏味。我們這個體制培養了太多無趣的人,我甚至覺得做一個無趣的人還不如做一個壞分子。焦國標先生要做"陽光中國的陽光男孩",好可愛。而高智晟在中國還沒有成爲陽光中國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個陽光男孩了。在陝西一起做調查的時候,他總是能給我們帶來歡笑,他模仿劉寶瑞講"珍珠翡翠白玉湯",惟妙惟肖。他學《馬大帥》中的人物,管我叫"彪、彪、彪哥",逗得我們樂不可支。那次從靖邊看守所出來,我們四個人被十餘個武警團團圍住的時候,高律師和我們一起面不改色,笑着跟他們講理。老高跟我們感慨,對付四個西裝革履的律師尚且如此恐怖,可以想見當地人民哪裏會有什麼安全感?
在今日中國的後極權主義恐怖之下,高智晟,以及他的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們,正在用微笑來面對那些製造恐懼的人。
高智晟的律師事務所最近遭到北京司法當局的整肅,他的律師執業權利受到威脅;而且從10月20日起,他的人身自由就被無理限制,北京市安全局、北京市公安局的二十名左右的便衣、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蹤他,每天十多輛車在他家周圍進行監視。對這些在寒冷的冬日裏監視他的便衣,他在文章中寫道:"每當早上起床後透過窗戶,看到他們一個個不停地在原地蹦跳以驅離寒冷的場面,我和夫人的心理都感到很難受,今天早晨我和夫人還商量着如何解決這羣年輕人白天的熱水飲用問題。 "他果真給這些人送去開水,而且絕非出於羞辱,的確是出於對這些年輕人的關心。這些便衣的反應是立刻背過臉去。他多次跟我說,這些專制的執行人,同樣也是專制的受害者啊。憑着這種對制度的透徹判斷和對人性的悲憫情懷,他贏得了全世界的尊敬。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來自美國、香港、澳大利亞、法國的普通民衆打來電話對他表示支持和敬意,來自中國各地的公民紛紛表示聲援和問候;幾個上了年紀的北京市民說正在他家門口等着,非要見他一面。
便衣一直跟到樓上,他們以這種方式時刻提醒我們,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處在他們的掌控之中。那天從飯館出來,那些人躲在車裏對着我們攝像;那意思是說,誰和高智晟在一起,他們都很清楚。可我們也很清楚你們清楚。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制約的安全部門還有什麼不清楚,你們清楚到師濤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發了一封什麼郵件;你們清楚到明明知道會引起國際國內的抗議仍然要給他判處十年徒刑。我們也是想讓你們知道,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爲他的自由而戰。我還要故意走到你的面前,讓你知道我的內心沒有一絲恐懼。在山東臨沂,我們被跟蹤的時候,我就跟他們搭茬,跟他們說笑,還給他們遞名片;而他們也不好意思總躲在角落裏心虛的張望,也不好意思一會兒裝作買水,一會兒裝作買報紙。
從亞峯家出來,高律師開車送我。那輛"津AX6865"和另外兩輛無牌照的轎車緊緊跟上。讓我意外的是,在行到大鐘寺的時候,那輛"津AX6865"猛然撞了我們一下,惡意追尾!這是幾天來高律師的車第二次被擠撞了。我們下了車,那個司機站在那裏若無其事,目光充滿挑釁。典型的極權主義兇徒的形象,是那種文革培養出來的陰謀深不可測的樣子。由於高律師要趕時間接孩子,我們什麼也沒說,只對他平靜地一笑了之。我說,你不要送我了,我先陪你接孩子回家。高律師說,你看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社會,一些人可以公開開着無牌車滿街跑,一些人可以公開地製造交通事故。我想起了餘傑在《天安門之子》的序中所記述的警察的談話:看來製造事故讓異議人士人間蒸發是當權者多麼渴望的事情。
這次追尾僅僅是他們向高律師挑釁的一個小插曲。一個與人性爲敵的制度不斷地在生活中製造這些羞辱:公開的謊言、暗箱的選舉、私刑的濫用、電話的監聽、敏感詞的過濾。我曾在一份關於遊行的行政複議申請書中寫到:"公民不能被政府認爲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我們是自治的公民,探索自由的中國公民。" 難道政府是不懂事的孩子?
他們想製造仇恨,可我們對他們只有同情;他們想製造恐懼,可我們並不害怕;他們想羞辱我們,我們回之以微笑;他們想讓我們瘋狂,可我們堅守理性。高律師開車每到轉彎之前都早早地打開轉向燈,防止他們反應不及;高律師理解他們在執行命令,也有自己的難處;高律師還說,他不僅要爲受迫害的法輪功學員、基督徒和所有孤苦無助的人禱告,還要爲那些施加酷刑的兇手、參與罪惡的法官和監視他的那些安全局便衣來禱告。
他的女兒顯然感受到了某種不安。在一下午的手工課上,她給爸爸了一個蘋果形狀的護身符。我說你給它起名字了嗎?她說還沒有。我說,那就叫"平平"吧,蘋果的蘋和平安的平諧音,希望你爸爸平平安安。老高高興壞了,馬上把"平平"掛在車裏。
一進他家的小區,就有三輛車,有個中年男子一看見我們,馬上用對講機跟什麼人說,回來了!再往裏門前又有兩三輛;樓側面,有一輛廣東車牌的,也是;老高說,在樓背後,晚上還有兩輛;加上尾隨我們的三輛,監視高智晟的至少有12輛轎車。老高不只心疼那些受凍的便衣,他還心疼納稅人的錢。後來老高送我到公交車站,兩個年輕人鬼鬼祟祟地尾隨,用對講機不停地向上彙報。高智晟感慨又來了:"同樣是30多歲的年輕人——",我馬上用趙本山小品裏的腔調接一句,"怎麼做人的差距就那麼大呢?"相視大笑。
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在想,和高智晟在一起的這個感恩節的下午,到底意味着什麼?又想起郭飛雄最近傳出來的一句話,坐牢的感覺不錯。想起被軟禁的盲人陳光誠的笑聲。想起《肖申克的救贖》裏主人公安迪的微笑。想起蔡卓華的母親那平靜而堅毅的深情。想起在坡上村教會第一次聽到人們背誦《詩篇》時我的感動:"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爲你與我同在——"
監禁和死亡尚不能使我們懼怕,警車便衣、祕密調查、恐嚇電話、故意撞車、停業通知等製造恐懼的手段豈不是徒勞?
我們沒有仇恨、我們沒有敵人;因爲愛與自由在我們心中。
讓我們用微笑來面對那些製造恐懼的人。與其說微笑可以驅逐我們的恐懼,毋寧說,微笑可以幫助他們克服恐懼。
2005-11-24
──轉自《新世紀》〔原題:和高智晟在一起的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