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如此,阿慶伯雖然已經八十九歲了,生活裏還是相當忙碌,有音樂系或中文系的研究生爲了蒐集即將失傳的傳統詩詞吟唱的樂譜,經常會來訪問阿慶伯;也有人爲了中醫師執照的考試,也要來請阿慶伯幫他們上課;更有許多的公司或個人會請阿慶伯幫他們算算趨吉避凶的道理。有時候,你還可以看到阿慶伯有些吃力的扛着一大塊上百公斤的樟木,裏裏外外忙着,幫一些新建的廟宇雕刻那用來鑲嵌在壁上或門欞上的浮雕。
很多年以前,就有人鼓勵阿慶伯出來參加傳統技藝獎的競賽,大家都認爲以阿慶伯在這行中的資歷與技藝水平,要拿到個國家獎項絕對是不成侍的?
但是阿慶伯對於勸他參加比賽的人們總是這麼說:「我年紀大了,生活上也過的去,三個孩子都能承襲我的手藝,我已經感到很滿足了,實在沒有必要再去和人家爭那些有的沒的比賽。手藝這樣一個東西,除了是用來生活的之外,就是用來訓練我們自己的品格和豐富我們的生活,讓人們在生活中也能享受美感。用來和人家比高低,那就不必了吧。」
所以,這些年下來,漸漸的就沒有人勸阿慶伯去參加比賽了,但是在他們心目中,比起有些因爲得獎而心高氣傲,並利用得獎的榮銜僱用工人大量生產質量參差不一的傢俱來賺錢的人們,阿慶伯才是木工們的真正模範。
如此多才多藝卻又澹泊名利的阿慶伯,實在很難讓人想象,在正式的學歷上,他卻連國小四年級都沒有讀完。
一、拜師學藝先修品德
阿慶十歲那一年,剛剛升上小學四年級,專門向蕉農們整批收購香蕉賣到日本的父親,眼睛突然患了病,恐怕有失明的可能,於是阿慶的父親將他叫來,對他說:「我這一行可能做不長久了,你是家中的長子,以後如果我不能工作了,家裏的重擔還要靠你來擔,所以你還是去學一門技術吧,這樣以後你們的生活才不至於發生問題。」
於是,阿慶在父親朋友的介紹下,向一間木工作坊的頭家拜師學藝,但是阿慶的小學老師卻不肯,因爲他認爲如此聰穎的阿慶是個可造之材,「就這麼去做工,實在是太可惜了。」阿慶的老師對阿慶的父親說。
拗不過老師的期許,阿慶的父親答應老師,阿慶在當學徒的空閒時間,可以繼續去和老師讀書學習。但是,事實上十分忙碌的學徒生活,卻使得阿慶能夠一邊工作一邊上學學習的時間越來越少,幾個月後,阿慶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在學校中的學習。
拜師學藝的阿慶住在頭家師父的家中,頭一年,什麼手藝也沒有學到。每天早上他被要求要最早起床,幫師父打掃家中的環境,要清洗馬桶、還要洗衣服、帶小孩,一天到晚要受人的支使與差遣,忙裏忙外的沒有個停,晚上還是最晚才能上床睡覺的。
剛開始阿慶有些納悶,他想:「我不是來學手藝的嗎?怎麼做起了下人的工作了呢?」
旁人們告訴他:「做學徒就是這樣的,這是幾千年來傳下的規矩,既然你要學師父的手藝,又住在師父家中,所以幫師父做這些事也不冤枉,而且咱們中國人講求心性與品格的修養,這是所有事物的基礎,連技術也是一樣,沒有良好的品格,技術一定是學不高的。」
年幼的阿慶似懂非懂,但聽起來覺得蠻有道理的,心裏又想想健康狀況越來越差的父親,阿慶便決定忍着繼續做下去。而對於這個勤快的學徒,阿慶的師父看在眼裏,心裏也覺得挺高興的。
一年之後,師父叫阿慶到跟前來,對他說:「從明天開始,你不必在我家裏做這些雜務了,你就到作坊裏頭去幫忙吧。」聽到可以開始學手藝了,阿慶心裏高興的像是要飛了起來一般。
但是第二天到作坊之後,作坊裏頭的師傅卻沒有一個要教阿慶,他們每個人雙手不停地飛快的忙着,都在做着自己的工作,阿慶站在一旁,想等等看那個師傅願意撥出點時間來教他。
終於有一個師傅注意到他了,但是他卻是隔着幾個師傅對他大聲嚷着:「你這個囝子笨笨的站在那邊幹什麼!不要妨礙我們工作!來,你幫我出去買包煙進來!」
阿慶怯生生的走到那個師傅跟前,從他手中接過了幾毛錢,有些委屈的走出了作坊,幫師傅到巷口的小店去買了包煙。
從那天起,阿慶也沒有開始學什麼手藝,每天都只是受作坊裏師傅們的差遣,一會兒幫他們買菸、買涼水,一會兒又幫他們扛木頭、拿材料,一會兒又被支使騎着腳踏車將一些要車、要彎的木材送去街尾的車工間加工,閒着的時候就被叫去燒開水、掃廁所。早上他必須第一個到達作坊,將需要曝曬的木料一一的扛到店前的空地邊上排列整齊,傍晚師傅們下工之後,他還要一一的再將那些木料扛進作坊,之後才能回家休息。
有過一年在師父家打雜當奴僕經驗的阿慶,這會兒隱隱約約的明白了,師傅們也是在觀察他、磨練着他,看看他是不是個可造之材。想通了這一點之後,阿慶做的更起勁了,心裏剩下那一絲的委屈感覺也消失了,他每天在作坊中提起精神專注的注意着師傅們的動作,只要哪一個師傅一抬頭,他就飛快的跑到他面前,聽候師傅的差遣;慢慢地,許多工作也不必等師傅號令,他就知道該怎麼做、做些什麼,雖然師傅們嘴上不說,但是阿慶可以感覺出來,師傅們對他的態度比起剛開始時要和善的多。
作坊裏有些其他的學徒,看到阿慶似乎比較受到師傅們的喜愛,都有些吃味,甚至開始聯合排擠他。他們故意對阿慶不理不睬,有時候更趁着阿慶還在忙的時候,將師傅們吃剩下、供學徒們吃的午餐全部吃光,讓阿慶整個下午都餓着肚子。
剛開始時阿慶有些生氣、也有點難過,心想:「大家都是來學功夫的,你們也沒有比我大,爲什麼要對人這樣呢?」但是生了幾天悶氣之後,阿慶想開了,他這樣告訴自己:「只要我做的事是對的,他們的態度怎樣有什麼關係呢。」心裏稍加釋懷之後的阿慶,不但不再埋怨其他那些對他不友善的學徒,還經常的幫他們做事、分擔他們的工作,讓他們不會因爲做得不夠好而被師傅責罵,而且在幫忙之後,絕對避免表現出任何有恩於人的態度與想法。漸漸地,這些排擠阿慶的學徒也受到了阿慶的感動,不但不再排擠他,而且也開始以阿慶爲模範,學習他那勤快又充滿歡喜樂趣的工作態度,包括師傅們在內,大家都感到作坊裏的工作氣氛是越來越讓人滿意了。
幾個月後的一天早晨,一位師傅順手撿起地上一塊作廢的角材,將阿慶召喚到身邊來,拿着刨刀就刨了起來,並要阿慶在旁仔細觀看,他邊做邊對阿慶說:「你看,刨刀要這樣拿,左腳在前、右腳在後,腳一定要站穩,用上半身的力量往前推,一次要推到底,不要中斷。」示範完了之後,師傅就將刨刀交到阿慶的手上,要他試一試。
阿慶緊張的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全身僵硬的拿着刨刀,就往木頭上刨去。結果,因爲刨刀的位置左右不平均,僵硬的身體又無法一次將刨刀推到底,所以刨過之後吃木很不平均,有的淺有的深,難看極了。
師傅一看,就將刨刀奪了過來,對阿慶說:「你怎麼這麼笨!再看一次!」師傅又像先前一般的比劃了一次,輕輕鬆鬆的,刨出來的木頭表面又直又光又滑,讓阿慶看得羨慕不已。此時耳邊聽到師傅對他說:「我怎麼用嘴說都沒有用,這是你要用身體自己去感覺,去掌握住你的身體和木頭之間的感覺,不要緊張、自然一點。」說完又將刨刀交到阿慶手上。
阿慶接過刨刀,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想着師傅剛剛的叮嚀,雙腳站穩,運用上身的力量,雙手用力平均,緩慢卻平穩地將刨刀在木料上直直推去,一次推到了底。這次雖然比不上師傅刨的漂亮,但是比起前一次要好的多了,鼻中聞着新刨下的木皮香味,阿慶的心裏真是高興。
師傅滿意的點了點頭,對他說:「嗯,就是這樣,你就在這裏繼續練習吧,有不會的自己先想想,想不通再來問我。我告訴你,學功夫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要想着什麼都要問師傅,我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應付你。」說完便離開去忙着自己的事了。
阿慶拿着刨刀,一次、兩次、三次的繼續練習着,慢慢的,他越來越能掌握這中間的訣竅了。聰明的他,也體會到,之前人家告訴他說品格、心性是學技術的基礎,這句話說得對極了,因爲只有一顆平靜的心、不疾不徐、不急躁,將全心放在身體與木料之間接觸的感覺上,達成「物我合一」的境地,這樣刨出來的木料才會又平又光又滑。阿慶也隱約的體會到,木料似乎也是有生命的,所以只有自己用全心去對待它,它也才會以最美麗的面貌來回應着你。
刨了一個上午,中午休息前,師傅又來到阿慶身邊看看他練習的成果,師傅看了看,不稱讚也不批評,只是平淡的對着他說:「下午再繼續練吧。」阿慶還在若有所思,反射式的點了點頭。
到了下午一開工,阿慶興致匆匆的拿起刨刀就要繼續練習,突然間另一位師傅張着大大的嘴、打了一個呵欠叫住了他:「阿慶仔,想要偷懶喔,別想啦!來,幫我到巷口買個涼水進來!」
阿慶心裏還在想着:「我哪有偷懶啊!」沒想到還沒有想完,那位師傅看他沒有反應,作勢一巴掌就要打過來,口中咒罵着:「你以爲可以拿刨刀就是師傅了嗎?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了嗎?」
阿慶也沒有閃開,呆呆的看着那位師傅,心裏還在思忖着他那句話的意思。那個師傅手揮落了一半、停在半空中,看到猶自發呆杵在那兒的阿慶,心裏不覺好笑,氣也消去了大半,就將那停留在半空中的手伸進褲袋裏掏出幾個銅板,說着:「你是『天公雞、無腹內』嗎?笨笨的教不會啊?快點去買吧!」
阿慶轉頭看看上午教他刨刀功夫的那位師傅,卻發現他恍如無事一般的專心地磨着他的刨刀片,只好接過了那幾個銅板往外頭走去。
阿慶邊走、手中邊掂着那幾個銅板,這才發現銅板的數量是涼水價錢的一倍,阿慶心裏想着:「師傅一定是氣過頭了,所以才拿錯了。」他一刻也不敢耽誤,趕快買了涼水就往作坊跑回去,那位師傅正好迎面出來,阿慶急煞住了腳,一臉做錯事的神態對那位師傅說:「師傅,對不起……這是你的涼水……還有……你的錢拿錯了……」
那位師傅看着有點兒喘、又有點兒語無倫次的阿慶,再看看他勾掛在右手上那袋涼水和攤在左掌心中的幾個銅板,不由得笑了出來,說了一句:「真正是憨囝仔。」說着,就把涼水和銅板都接了過去。
從這天開始,阿慶雖然開始真正的學起手藝了,但是卻也更忙了,因爲他一方面要不斷的練習、一方面還要繼續受師傅們的差遣,忙得完全沒有了休息的時間。
(大紀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