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是教体操的,身体非常健康─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她爱好运动,最喜欢的运动是踢足球。所以,每次到诊所来时,她身体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从脚扭伤到膝盖踢伤,总是这里还没好那里又伤了。
有一次我回家路过简妮踢球的那个足球场,就决定站在栅栏外观看她踢球。简妮那身醒目的衣衫一下子就让人认出她来了。今天她是守门员,只见她向足球扑过去的时候,那冲出去的速度就象一枚发射出的炮弹一样,快的令人难以想象。她几乎是百分之百的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的抛射出去,我看得惊呆了。
当她看到我向她竖起大拇指时,也兴奋地欢呼起来,快乐得象孩子一样。
当她再来我的诊所治疗时,我表示了对她在球场上的勇敢的敬佩。我很难想象如果这球是对我飞过来的话,我会是个什么狼狈样。
“我踢足球时,经常会想到那球是我的继父。如果20多年前我有今天这个体力,他决不敢靠近我。可惜我那时太弱了。如果不是母亲还活着,我早就把他送进监狱了!”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仇恨,让人感觉到这怨恨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永远难以抹去。可以想象,如果今天他们再碰到一起,会是什么情形。
“你的癫痫病是从家族的哪一方遗传来的呢?”我问。
“母亲,祖母那儿。”她忧郁起来。“儿童时,当我受到欺侮和虐待时,我就巴不得自己犯病。后来,我甚至能够控制自己想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发作。那是为了保护自己,但后果却是我没有预料的:我变得愈来愈弱,最后连走路都困难了。”
“那你母亲知道吗?”我问她。
“母亲是知道这一切的。因为我还有其他的姐妹,为了保护她们,我就成了牺牲品。母亲自己也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母亲与其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不如说是个佛教徒更合适。她相信宿命论,她总是说:‘我们上辈子做了不好的事才得到这样的报应。你继父虽然对你不好,但毕竟桌上的面包是他提供的。没有他,我们就要去要饭了,就因为此,我们要忍受。……’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就知道人间的一切都不是免费的,都要付出代价的。为了桌上的面包,全家人不出去要饭,我要付出。但是我继父也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将来会有一天我和他站在上帝面前,不用我说一句话,当上帝看到他那堕落的灵魂时,立即会作出公正的裁决,将他打入地狱里去……”
简妮除了癫痫外,还患有严重的忧郁症。她因长期失眠或恶梦不断,靠药物来维持。她的情绪起伏很大,再加上精神紧张,使她周围与她一起生活和工作的亲人、朋友、同事都无所适从。她过度敏感,总感到别人的话中带刺,含沙射影。仅有极少数知道她的童年遭遇的朋友,才能谅解她这古怪的性格。尽管她努力想改变,但因为这童年创伤的烙印实在太深了,使她无法摆脱,生活得惶恐不安。
在西方国家,心理医生除了给病人治疗精神的药物,倾听病人的诉说,有时还会教给病人一些解除病人症状的练习方法,比如捶枕头发泄心中的愤恨,到无人的地方大喊大叫把心里埋藏的悲伤释放出来,等等。
简妮的心理医生为了使她能够彻底的摆脱继父对她心灵上的创伤,就专门选定了一个日子开了一个她继父的“追悼会”,尽管他还活的。追悼会的形式与一个真人死去是完全一样的:请来她的朋友、同事,灵堂放着盖了盖子的棺材,一切都和真的一样齐全。其目的是为了让简妮把她继父从记忆中永远抹去。在追悼会上,简妮读了长长的悼词,从各个方面痛斥了继父一番。当时她感觉这个人终于从自己的心底彻底地挖了出去,被永远地埋葬了。
可命运似乎在同简妮开玩笑。她的丈夫,那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除了模样以外,其它的地方包括讲话、习惯、爱好,甚至连放工具的顺序都与她的继父极其相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过去每到星期五,她的继父规定家里人只能吃鱼,为了抗拒,简妮一生中对鱼是碰也不碰的。而简妮的先生马克一到星期五不是要在家里吃沙丁鱼就是偷偷的跑出去吃鱼。别的时候,他倒不那么固执。因此,每到星期五,家里气氛就紧张,乌云密布……
为了给她治疗,我请她“星期五”来我的诊所。可是她一次一次借口推脱:一会儿车钥匙不见了,一会儿孩子病了,多少次的失约,就是无法来到我这儿。我耐心地等着。
终于有一次,她在星期五来了,又是悲伤又是气恨,她告诉我她跟先生已经几天不说话了。她问我:“难道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个阴影吗?”
“什么阴影?”我问。
“这星期五吃鱼的恶习。现在连孩子都愿意吃,我愈是反对,他们愈要吃。”
“星期五吃鱼有什么问题吗?那许多人家住在海边就拿鱼做食物呢。”我说。
“唉,你知道,我一想到那是我继父的规定,就……”
“简妮,是到宽宏大量的时候了。你因为在自己的童年受过欺侮,就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你身边与这历史不相干的人一起承担这后果。你这么苛刻地要求别人,现在连孩子都不愿意了。他们有错吗?你吃过苦,更应该懂得怎样为别人着想,爱护家人,使他们生活得更好,不再受自己受过的苦。俗话说,给别人一丈地,自己也会得到一丈地;给别人尊重,自己也会得到尊重。你说对吗?”
她看着我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