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誰都不能否認,46集電視連續劇《康熙王朝》在「勾引」觀衆上的確有過人之處,其收視之火爆令人吃驚,而各方面的反映之較真,之極端,也是空前的──從女性觀衆對於作者之「狠毒」的咒罵,到歷史學家對於作者「無知」的斥責。它在普通觀衆和學者眼裏呈現的完全是兩個品相。

小說家朱蘇進此前從未沾過電視劇。起初,該片的製片人、他當年的老戰友劉大印並沒有說服他來做這件他一向不太喜歡的事情。他被拖下水,是因爲導演又親自追到南京,誠懇地邀請他加盟。

原計劃是按照二月河的原著來改編。但是朱蘇進認爲二月河的小說遠不夠理想,看第一遍的時候,他甚至懷疑那是一本劣質的盜版書。於是他與合作者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造。

我們很難苛求一個此前對康熙很少了解的作家能在兩三個月的準備時間裏拿出黃仁宇通讀《明實錄》的勁頭來吃透康熙(以朱蘇進的智力,給他一兩年的時間,應該可以杜絕現在被人詬病的任何一處細節上的硬傷,但是沒人會給他這麼寬裕的時間),從而演繹出一個令歷史學家和普羅大衆都拍手叫好的康熙來,朱蘇進本人則認爲他完全沒有必要去考慮歷史學家的憂心忡忡的挑剔,因爲電視劇和歷史根本不是一碼事:「絕大多數歷史學家都滿意的電視劇,不會好看。」 

歷史上的康熙怎麼樣,我並不知道,只能靠猜想和感情的期待去慢慢接近他,揣摩他。但有一點是明確的,把歷史上的康熙直接搬到電視劇裏來,肯定不好看。」

「康熙是個富礦,經得起各種各樣的開採,而無論你怎麼開掘,你開掘到的都只是一部分。」

皇帝也是人

●在讀正史和野史的過程中,你對康熙是不是有很多感受?

朱:有幾點康熙完全是夠得上的,一個就是王道精神,也就是如何駕馭天下,如何替天行道,康熙是精通帝王的統治之術的。康熙是滿族人,他在學習和吸取漢文化的時候表現得十分出色和專業,從他的文章和思維方式來看,他讀書讀得不次於漢學的大學士。從他的功業來看,我甚至覺得他把兩三千年來中國皇帝的王道推向了一個很成熟、很巔峯的狀態,這和他在位時間長和麵臨的挑戰很多有關係。這些跟老百姓是說不明白的,它只是內心的一種激情。大衆藝術經常是把皇帝大幅度地民間化的,以便跟每個家庭對接,他一方面要行天子之道,另一方面,他也是肉身凡胎,也曾經是孫子是兒子,然後做兄弟做父親做爺爺,這裏邊就會有常人的情懷,而常人的情懷有時跟帝王的情懷是水火不容的,一旦發生牴觸,可能會引發帝王獨有的內心之痛。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覺得皇帝真不是人乾的,而這種事情康熙經歷得特別多,不斷地要跟手足爭,跟兒子們相爭,跟內大臣相爭,還要不斷地嫁女,不斷地讓兒子去娶漢族的女孩,這是血緣政治,但血緣和政治原本是兩回事,血緣是建立在親情基礎上的,而政治是建立在利益基礎上的。

●康熙小小年紀就被你塑造成很厲害的角色,鰲拜瘋狂圈地的罪行敗露時,他就處理得很圓滑,很識時務,他對魏承謨說:「朕既不讓你辭職,也不治鰲拜侵田之罪,忍它幾年,等朕親政之後再收拾他們。」工於心計不在孝莊之下。

朱:君王之術,說到底就是駕馭人心。所謂駕馭人心,就是馭人之道,而馭人之道也就是各種各樣的手段伎倆,恩威相濟、寬嚴並用。

●看看大清的版圖就可以領略到康熙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和歷史上的地位。對你來說,刻畫這個人物最大的難度是什麼?

朱:帝王情懷,不是他的功業,而是他的內心。這是最難的地方。

●他的謀略和智慧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感覺。

朱:這也是他的帝王情懷。

康熙去青樓尋歡,並且愛上了朱三太子的妹妹,是不是過於戲說了?

朱:是戲說。

●傳說當年順治皇帝被太監們帶着去胡搞,是不是你把順治的這段移植到康熙身上來了?

朱:我不知道順治是不是被太監帶着去胡搞,老百姓不會覺得這些很重要。包括朱三太子,整個這條線我都不太喜歡,但既然非有這條線不可,我就儘量把它寫得好看,有味道。如果寫小說,我斷然不要這些細節,也不會用這條線,我會把筆墨集中在更重要的地方。現在的人物和事件我覺得太多了,結構上不如《雍正王朝》那麼好。《雍正王朝》是把筆墨集中在一個大事件上,咱這兒多少事件?從6歲到61歲,康熙攜帶着幾十個人物走那麼遠的路,煩不煩?連我自己對一些人物的名字和細節都搞不清楚了,也記不住他們說過什麼。


李建羣飾演的容妃
●順治對董鄂妃太深情,活脫脫一個大情種,而康熙對容妃又這麼冷酷,這麼翻臉不認人,你是要把康熙塑造成一個跟順治心腸完全不同的皇帝?

朱:這我沒有想過。任何皇帝都有冷酷的那一面。順治的軟弱是我們電視劇表達的那種軟弱,其實他不是軟弱,他是信奉黃老之說,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可能是個出色的人文主義者,但絕對是個失敗的皇帝。皇帝不應該這樣。康熙這個人畢竟是個皇帝,他也是人,所以他會有人的許許多多的毛病,多疑、猜忌、兇狠,而這些恰恰都是身爲皇帝不可缺少的稟性。康熙曾經對魏東亭非常兇狠,魏東亭是他小時候的伴讀,犯了一點錯誤,立即義無反顧地把他從一品大臣貶去做知縣,等他老了才把他回收過來。人老了以後的情懷和中年時大不一樣,對於容妃他恨起來恨得不得了,死了以後又對她備極哀榮,這也是從帝王之道來考慮:將容妃追封爲皇后,咱倆僞裝成天下最好的夫妻,這時是爲了王道的尊嚴。王道的尊嚴是第一的,其次是自己的尊嚴,然後才考慮到容妃。皇帝的威嚴建立在哪裏呢?恩威相濟,你剛以爲他跟你施恩,轉臉他比誰都要威猛,你剛以爲他是威猛的,他賜你的恩又跟海一樣深。這個時候你對一個皇上最基本的態度是什麼呢?敬畏交替。從這個意義上講,皇上不是人當的,他只是集中地把人間的很多情感典型化了極端化了,當然也完全可以有另外一種處理辦法,小橋流水的那種,但我不具備那種才能。

●在這部戲中,孝莊被塑造成一個強人,精通世故,老謀深算。拋開正史不說,在這樣一個漩渦重重的險惡的宮廷中,皇帝的背後一定得有這麼個角色,是嗎?

朱:那倒不一定,皇帝本身就應該成爲這樣的角色。我一直認爲孝莊這個人是清代歷史上最偉大的女人,儘管正史給她的筆墨不多。她一生當中培養過兩個皇帝,協助過一個皇帝,偏巧清初的那幾個皇帝個個傑出,皇太極是她丈夫,順治是她兒子,康熙是她孫子。在清初的時候,後宮和朝廷的關係不像晚清那麼嚴格,就是說可以介入得更深一些。連續幾個傑出的皇帝,她都和他們有親密的血緣關係,她怎麼可能不處於熱點部位?其中還有一個準皇帝,就是皇太極和順治之間的那個多爾袞,也就是民間傳說她從太后的高位上下嫁的攝政王,這麼做是爲了保全自己的兒子順治。順治繼位以後她又把多爾袞的屍體挖出來粉碎。我們可以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把想象的感觸賦予到她身上,我覺得她具備這種內在的力量,我們體會她,猜想她,她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斯琴高娃飾演的孝莊
皇后
●你覺得斯琴高娃和陳道明扮演的孝莊和康熙跟你用文字塑造的有什麼差別嗎?

朱:基本相符。斯琴高娃是一個傑出的演員,有極好的創造天賦和直覺。她拿到本子以後很激動,而且演出的時候充滿了創造,很容易脹出你所賦予她的那個軀殼。我甚至認爲她的表演到了110分了。陳道明還是陳道明的味道,他非常有探索精神和創造精神,他試圖把這個帝王表現得和以往屏幕上的帝王不一樣,表現出一種內心的自由,念臺詞、作態、舉止相當之隨意。

●他們表演的孝莊和康熙的晚年你滿意嗎?

朱:比較滿意,兩個人都是越到了後邊的老薑的部分,越是老成,越有味道。

戲說和煽情

●比起以前我們看過的包括康熙在內的許多戲說的、無厘頭的帝王戲,這部戲是有一些正劇色彩的,但還是有非常多戲說的東西,比如蘇麻喇姑、比如容妃、比如藍齊兒──她用自己的身軀攔在即將開戰的康熙和葛爾丹的大軍之間。你認爲對電視劇來說,這種煽情是必須的?

朱:我認爲是必須的。

你寫的那些煽情戲,尤其是過於煽情的戲,有沒有自己覺得不太舒服的地方?

朱:當然有,特別是過於庸俗的地方,怎麼會沒有呢?後來我自己看到這些地方都是快進(看錄像帶時)。

●容妃最後的下場惹得不少女性觀衆痛哭流涕,會不會太煽情了?

朱:斷然是煽情。我太太和女兒看了都罵我,說我把皇上寫得那麼壞。這也沒辦法,誰讓它是電視劇呢?以後我不搞那麼煽情了。我是希望最後結束於一個巔峯,因爲很多電視劇前半部分很好,後邊看不下去,所以我說如果犯錯誤那就早犯,後邊我希望越來越好看,然後讓觀衆結束在一種若有所失的情緒中,怎麼就完了呢?

全是驚歎號!

●明珠是康熙27年下臺的,索額圖是康熙42年被捕入獄的,其間相差15年,但在電視劇裏他們的落敗只是腳前腳後的事情,完全是出於戲劇性的需要嗎?

朱:電視劇和其他藝術樣式與歷史本身有着巨大的區別,它遵循的是心靈的時間,心靈裏的時間和歷史長河的時間可以不一致,甚至可能倒着流,可能交錯。這意味着我們可以把歷史的山脈打碎,做成麵糰,浸軟了,重新塑造一羣人物出來。歷史學家會從中看到無數的失誤,無數的不對。但我以後還會這麼做,甚至做得更過分。

●吳三桂似乎被你塑造成一個大英雄,他那種不動聲色的氣度和難以識破的詭詐,有點令人不寒而慄。

朱:我喜歡吳三桂,吳三桂可以單獨成爲一部傑出戲劇的主角,由於這次他是出現在以康熙爲主的戲裏,他只能是失敗者。

●最後完成的到底是46集還是50集?

朱:中央電視臺剪成了46集,所有的DVD都是50集。後來我看了一下,最後兩集剪得不好,太匆忙了,不合理。我只好理解爲是技術上的需要。因爲每一集的長度是準確到秒的,所以很多感情上的逗號沒有了,全是驚歎號,句號、逗號和省略號都省略了,拼命去結束它,這樣一來,我所需要的那種張弛、那種文氣都沒有了。全是驚歎號算什麼?高壓水龍槍?把觀衆給打穿了!

指責和辯解

●歷史題材的電視劇要往正劇上靠,港臺那些很濫的戲說也許可以作爲反面教材,你看過那些東西嗎?

朱:我只看過《雍正王朝》。其實我覺得戲說也可以出精品,甚至出非常好的傑作,但我不具備戲說的才能,我自己也不太喜歡戲說。電視劇和其它的藝術樣式遵循的是心靈的規律,歷史上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在一部戲裏可能輕如鴻毛,而一個杯子打在地上,倒可能引起山崩海裂一樣的內心隱痛。如果把電視劇當歷史來看,由此而指責這部電視劇,那有點冤枉。

現在對這部戲的挑剔集中在哪些地方?

朱:年代和稱謂上的錯誤。

●如果及時地發現這個問題,會不會就不用「孝莊」這個錯誤的稱謂?

朱:可能不會用,也可能不顧忌這個,繼續用,因爲老百姓不在乎這個,還因爲這個稱謂順口,一說「孝莊」,天下皆知。說「博爾濟吉特氏」,誰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有點拗口。在忠實於歷史的同時,也要能考慮到觀衆在欣賞上的那種很庸俗很方便的需要。

●在你以前的寫作中有沒有考慮過讀者的需要?

朱:沒有。這是第一次,所以引發了許許多多的思考。但這種考慮得有一個前提,就是大的事件不要搞錯,平鰲拜,是康熙收了鰲拜而不是鰲拜收了康熙,這些東西不搞錯,就可以了。哪些人物是真的,哪些人物是假的,無所謂。嚴格講,80萬字的電視劇本里,沒有任何一句話是當年人物這麼說的,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當年人這麼做的。這些都是我們猜想和揣摩的結果。

●你幾乎不太看這種電視劇,你怎麼來揣摩由這些年的電視劇培育出的大衆的某種特殊的口味和需求呢?

朱:任何一個人都會爲一種基本的善惡、基本的真情所感動,這是從孔子到莎士比亞一直到今天的不變的天條。但我在內心還是有一種設定,希望比觀衆的平均水平高半頭,我所認爲的平均水平就是初高中的水平,如果把所有的觀衆視爲一個同心圓的話,我希望覆蓋它的上半部分,而不是同心圓的中心,更不是它的下半部分,我總覺得上半部分比其它部分更有價值。但你永遠都不能脫離這個圓心,如果脫離了,無論你有多麼高明,人家都會不理睬你。稍高出一點,這樣就能把一個長達50集的大衆媒體的東西做成一個類似千層糕的東西,有知識的人吃上邊兩層,文化低的人吃下邊兩層——看故事,各取所需,這樣就會造成一個有效的收視,而收視是商業化的要求,畢竟是老闆掏的錢。

●拍攝過程你有參與嗎?

朱:開拍的時候我還有十幾集沒寫呢,這也是節奏快的一個原因,時間那麼緊,已經進入零秒狀態,炸藥包馬上就要炸了,這時你只能抓住最主要的東西一路狂奔。

●寫得最快的時候,進度如何?

朱:一天多就完成一集,在攝製組寫。

這麼多眼睛,這麼多聯想

●請說說這部戲在社會各界的反應。

朱:這部戲的收視率我沒想到,對它的各種各樣的評價我也沒想到,從高入雲天的讚美到跌到地上的惡罵。我寫了一二十年小說了,從來沒熱鬧過,怎麼搞一個電視劇就這麼熱鬧?老是有記者要採訪,一開始想躲,但躲是躲不開的。後來看了一些文章,記者說是我說的,我一看,是我說的嗎?記者這麼一組裝,搞得我毛骨悚然。這都是戲劇性因素。所有的演員接受媒介時的談吐和表達,我也覺得非常有趣。

●它所波及的範圍遠遠超出了你的想象。

朱:在上海大學座談的時候,很多有博導資格的教授和很多研究生,我發現他們都看過,這使我感覺到電視劇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方式,它在理論上能夠一瞬間覆蓋全社會。當有幾億雙眼睛盯着這個事物的時候,這個事物本身的價值高低不重要了,這種盯着、這種看有意義,很可怕。你以後要提供一個什麼樣的東西給人家看?每一雙眼睛都是一支火把,看的過程就是烤你的過程,這種看的姿態是可怕的。看的過程有時就是變形的過程,就是批判的過程,更重要的是,是聯想的過程。本來你只寫到b,看完了他給你說到c,因爲他有了聯想。好的東西應該有極大的延伸性,可以延伸出許多人生的感慨來。高雅藝術如戲劇、電影,也是追求這樣的效果,因此我覺得藝術的各個門類並沒有高下之分。

●這部戲引來如此非常態的關注,你有什麼感想? 

朱:當很多人看的時候,被看的事物的價值可能不高,大衆傳媒,電視劇而已,但這種看本身是一種非常可怕的事情,它的內涵會很豐富。電視劇建立在什麼基礎上邊?極而言之,它是建立在民族的精神脊樑上,植根於最樸素的土壤上,別看它低,有的時候最低的東西決定了高的東西最後能長多高,電視劇的觀衆就是未來的電影觀衆,很可能就是未來的電影、歷史和文化方面的學者,因爲人們對文化的最基本的興趣是從這裏開始的。將來那些研究歷史的學者可能就是那些今天在課堂上自稱爲「朕」,把女生封爲「皇后」、「貴妃」、「常在」和「答應」的高中生,這就是電視劇潛藏的某些含義中的一種。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電視劇挺可怕。所以,不管你是多麼大的大家,都不要輕視電視劇,不要認爲它是小兒科。我希望今後有好的作家、好的人文學者,偶爾也來寫寫電視劇,哪怕是把它當作一種公益事業,當作一種綠化工程,栽幾棵樹,這會是一種好事情。我們當然要認真地做,但千萬不要搞得太沉重了,太沉重了不符合電視劇的精神,因爲電視劇有很大的遊戲品格。 

●有沒有再寫一部有關康熙的小說的衝動?

朱:我寧可寫寫拍攝的過程和播出後各界的反映,那也是很好的小說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