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现在的知识青年最崇拜比尔·盖茨和索罗斯,一个是世界首富,一个是亚洲金融风暴中的大赢家。在这两个跟巨额美元有关的名字面前,当代青年的精神现实已昭然若揭。
我并不想非议这种务实的潮流,我所担心的是,当我们的时代牢牢地记住了经济指标,物价涨幅,明星的出镜率,粗劣的广告词的同时却又能象忘掉一块抹布一样地忘掉了那些不该忘掉的人物与事件,比如说文革的苦难,以及遇罗克、张志新、黎九莲这些人。他们是真正的中国的脊梁。健忘的中国人将他们从记忆中抹去,将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尤其是黎九莲,一个酷似秋瑾的女英雄,和遇罗克一样,是文革这一劫难中仅有的几个清醒者之一。
一九七零年,黎九莲思想的疑问开始指向红极一时的“林副主席”,并且不知深浅地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产生了怀疑,还加以抨击。她天真地将自己的思想所得寄给正在“解放军大学校”里服役的男友,没想到,她的男友是一个无耻的小人,为了“提干”,竟将这些信件交给了上级。黎九莲迅速被捕,但由于随之而来的“批林批孔”,获得了释放。真正让人悲痛的是,文革中没有死的黎九莲,却在一九七七年一个血腥的日子被五花大绑地推上了囚车。
黎九莲被秘密地拖去另一个城市执行死刑。囚车快到这个城市时,一辆救护车跟了上来,刚贴近,两辆车都停了,两名穿白大褂的人匆匆爬上囚车。四个人高马大的武装警察一下将黎九莲扳转身,衣服往上一撸,来不及使用麻醉药,一把锋光闪闪的手术刀在她的右腰处划开一个马掌大的口子……没几下,一个滴着鲜血的肾,泼剌剌地落在洁白瓷盘上。医院的一间手术室急等着这个肾,它将马上移植到一位革委会干部身上……犹如一个灶眼,匆匆地往里面塞进了一些药棉、纱布,没有人打算给她缝合……
这是惊人而让人窒息的。一边是势单力薄的思想者,一边是告密的叛徒,全副武装的警察,呼啸着的囚车,锋利的手术刀,不知去向的肾……面对这段无可告白的历史,任何的言辞都是苍白的。黎九莲的肾,是我们时代一个耻辱的记号,可惜,没有人记住它。文革结束后,社会上充斥的都是控诉的声音,没有人忏悔:大家都成了受害者,没有人承认自己曾经把自己的老师和朋友打得头破血流。我常常在想,那些对真正的受害者拳脚相加,或者把人迫害致死的人现在都在哪里呢?更具体一点说,黎九莲的男友,身上长着黎九莲的肾的“领导干部”,以及那些用手术刀割下黎九莲的肾的医生们,现在都在哪里呢?假如这些具有切肤之痛的追问没有人起来应答,中国人的精神现实就还不能说有希望可言。
什么时候,当我们在黎九莲那只不知去向的肾面前感到耻辱时,真正的精神建设可能就开始了。这个问题,是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的一代中国人迟早要面对的。
[原载一九九八年六月九日《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