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本欄來說,這無疑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問題:既然『驚人』,我們應該事先想不到;如果我們現在對某事有所『前瞻』,屆時此事似乎也就不能算是『驚人』。不過,政治是一種在『可能』的環境裏爭取『不可能』的藝術,常常需要一點兒想象力才能理解和適應。我們局外人,往往只根據理性而看到『可能』,忽略了政治作爲藝術所具有的『不可能』。而偏偏是這種『不可能』,似乎更是引人入勝。我說過,十六大是一場大賽;於是這也就像世界盃——我就不曾想到韓國可以殺入四強,卻曾經私下正確地預言了中國隊一個球都踢不進去——前一個『想不到』,恰是理性的失敗;而後一個說法明顯沒有什麼根據(如果說中國隊一場也難贏,那還是有理性根據的),卻偏偏兌現。這般規則明確、實力透明的事情,尚且如此挑戰理性而青睞『斷言』,何況渾沌一片、雲遮霧罩的中共政治?
十六大如果有什麼事情會讓我跌眼鏡,應該首推:江澤民未能成功掌控局勢,黯然退休『去教幾個小小頑童』。說話之間,北戴河的『中國式戴維營政治』已經登場,海外輿論頗有以『風高浪急』四字形容之者。誰在興風?何人作浪?是不是掌舵者江澤民正處在風口浪尖,還是另有別人可能翻船?數算一下政治局常委,老江似乎僅僅掌握李嵐清一票;加上自己,以二對五,不可能勝算在握,甚至是敗局已顯。可是,過去五年乃至十三年,卻也都是這麼過來的,老江還不是節節勝利?當然,過去多年,李鵬和朱容基這些人,無論他們與老江之間有什麼矛盾,總還要和平共事,相互合作;現在如果是我們退你不退,反正也沒有了好處,乾脆掀翻牌桌的可能似乎陡然增大。不過,我還是很懷疑李鵬與朱容基能夠聯手共謀大事。而江在李朱之間掌握一個,馬上就增到三票;其餘四人也很難鐵板一塊,只消有一個動搖者,老江就不會有翻船之虞。何況,中共高層並非票決制,老江另外還有殺手寶鐧呢!
當然,最高領導層之外,還有一些老幹部也頗具影響力;而他們多半不是親江人物,有些更是去年江澤民『七一講話』以來的反江先鋒。事實上,左派去年幾封公開信一擊不中,已沉潛甚久。我相信,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十六大這個機會而不再次採取行動的。看得出來,在這個問題上,也就是在有關黨的性質和方向的問題上,左派不會輕易讓步;另一方面,老江對自己的意識形態地位也是志在必得,因此已經嚴陣以待。有關『七一講話』和『三個代表』的學習,數解放軍內搞得最爲轟轟烈烈。顯然,老江是有備而來,必要的時候,是不惜以槍桿子壓倒那些主張傳統意識形態的筆桿子們的。
說到這種程度,形勢自然頗見嚴峻。所謂『黨內有野心家』一說,更開『文革』之後高層政治首例,可謂驚世駭俗。日前中共喉舌《人民日報》又發表什麼〈講大局,講團結,講穩定〉的文章,在在顯露出黨內鬥爭白熱化的跡象。其實,有鬥爭並不奇怪,有反江力量也不奇怪,這些事情足以搞得老江日子不好過也不奇怪——本欄一向的內容,其實就是在分析這些事情。將來能讓人奇怪的,就是反江力量能夠成功。果真如此,則屆時我願意換個眼鏡。
第二件我要跌眼鏡的事情,是李鵬會乖乖退休。這件事與上件事其實也是相互矛盾:李鵬不乖,老江日子就不好過;老江勝利,也就意味着李鵬就範——坦白地說,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與海外流行的看法很是不同:一般認爲,目前中國高層的態勢是江澤民和朱容基相對立,在十六大權力鬥爭中也是如此,因爲一個要留一個要退;我的看法則是,江澤民的麻煩不在朱容基而在李鵬,朱容基恰恰是江澤民用來打壓李鵬的最大同盟軍。現在的問題在於:李鵬還有什麼招法可以抵擋這股強大的同盟力量?不戰而退?我不大相信。看李鵬第一個爭在北戴河亮相,似乎就可以嗅出某些旺盛的企圖心。戰而能勝?我也不大相信。所以我才有以上兩個自相矛盾的『驚奇』。
兩者之間是什麼呢?那就是『和稀泥』,搞平衡,鬧也鬧了,哭也哭了,最後還是如此這般,排排坐,吃果果。不過,也不可能平衡得很好。如果平衡得太好,那就是第三件讓我驚奇的事情——也就是屆時沒有任何驚奇:一切按部就班,行禮如儀,各就各位,平穩交接。本來,對於這次權力轉移,海外頗有一些觀察家是持這種樂觀態度的,只是最近的『勸進』之風才開始讓人有點不那麼相信中共的制度和理性了。我是一直不相信的,雖然我不否認今天的『制度』因素比十年二十年前有所強化,但這種強化的程度卻萬萬難以誇大。
原載《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