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新聞媒體之所以能特立獨行於世界同行之外,可以先考察一下其曾經有過的兩個別名。過去在報社或廣播電臺工作的人喜歡稱自己是在新聞戰線。意思是說自己的身份不是記者、編輯或播音員,而是某種戰士,其工作當然就不是爬格子、奔新聞,而是在進行某種戰鬥。還有一種說法是「新聞是黨的喉舌」,意思是報紙、電視和廣播電臺是不長腦子而只長嘴巴,其作用就是替黨說話。中國的新聞部門既然有了這個雙重身份,其說出話來語氣自然非同小可,基本上跟你在操場上頂著大太陽軍訓時聽到的東西差不多。這樣的好處是省力省時還省了許多麻煩,不像AP,路透什麼的,芝麻大點事兒,都得有個時間、地點、人物、原話錄音甚至照片。壞處是由於缺乏事實根據,所以聲音就特別大,語氣也特別衝,而老百姓聽完之後心裏就堵得慌。
先看看在大躍進、人民公社和大鍊鋼鐵時代,中國新聞戰線的基本作用就是專門不說真話。報紙上頭版頭條,白紙黑字印著畝産過萬斤,南瓜大過汽車軲轤,玉米棒子幾尺長,土高爐能煉出鋼等等。不知中國現在有沒有研究新聞史的,要有的話,可以告訴我們,是當時的記者編輯們全都神經錯亂了,還是另有什麼難言之隱。即就是有難處,也要切記一點,千萬不能把什麼責任都往黨那裏推,記不記得黨永遠是偉大、光榮和什麼來著?要是中國沒有研究新聞史的話,可以先交給日本人去研究,保證研究還沒完就得收拾收拾剖腹自殺。而一般來說中國人不大會爲了這種事傷自己,所以頂多是羞愧難當,趕緊拾掇行李改行得了,所以至今也沒看到這方面的研究成果。
再說說文化大革命,那時候在新聞戰線上出現頻率最高,可謂唱遍大江南北的一首歌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經過的人都知道這首歌的確氣壯山河,那口氣完全是跟你沒商量。其他的詞兒可能一下想不起來,但那一連串的「就是好」恐怕你這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時候的新聞戰線可不只是一般的戰士,而是吃多了搖頭丸的戰士。已經沒必要討論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而基本上是脫離了說人話的境界。記得那時候有個「兩報一刊」,可能是搖頭丸吃的最多,所以也最爲有名。這「兩報一刊」現在還在,除了那「一刊」爲了適應新形勢下的新要求而改名換姓之外,那「兩報」 都大有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粱山氣概。
在美國華盛頓有個納粹大屠殺紀念館,內部的場景、陳列、音樂、錄影都是想把觀衆帶回到當年的納粹德國時期,但我卻沒法被它帶回到德國,而是每次都被拉回到了文革時期的中國。我不但很吃驚地看到了類似「兩報一刊」風格的那種報紙和類似「新聞簡報」的電影,而且還可以聽到酷似「就是好」的歌曲。這說明無論是哪一國人,也甭管是玩錘頭鐮刀的還是玩鋼琴提琴的,只要吃多了搖頭丸,從喉舌裏出來的東西就都差不多。有一點不同的是,這紀念館裏的德文版「兩報一刊」和「新聞簡報」恐怕就得永遠被鎖在裏面了,但那中文版的不僅沒有被鎖起來,反而發揚光大,鬧的滿世界都是。近年來還借著新技術上了互聯網和衛星,大有要把搖頭丸精神傳遍世界的架式。
要說中國的新聞界完全徹底地跟黨走而不爲老百姓說一點話也不盡公平。即使在所有大報小報「到處鶯歌燕舞」的年代,也有報紙揭露社會時弊的。我自己當年就看到過這樣的報道,說某商店的營業員上班織毛線,對顧客不理不睬,某路公車的售票員態度蠻橫,跟乘客吵架等。據說這些批評見報後,該營業員和售票員都受到了黨紀政紀的處分,爲他們的不良行爲付出了代價。而刊登過無數「梁效」社論,可以說在文革中起了重大作用的「兩報一刊」卻仍然可以存留至今,並且繼續板起面孔來訓人。
最近,當年「兩報一刊」之一的中國第一大報就刊登了一篇題爲「杜絕假新聞」的文章<參1>,痛斥了某些小報和地方媒體頻頻製造假新聞的現象。文章說:「我國的新聞媒體有很高的公信力,這是一代一代的新聞工作者艱苦奮鬥而構築的信譽之塔,來之不易。」不知這一代一代的新聞工作者包不包括1958年大躍進、人民公社和1966到1976年文革的那一代,我覺得不應該包括,不信找他們本人問問,看他們會不會被這段讚譽之辭羞死。另外,這「公信力」是個什麼樣的量化指標,怎麼個統計法,還需要請教研究中國新聞史並且到現在還沒有自殺的專家。
作爲中國第一大報,發文章痛批那些製造假新聞的小媒體的確是個驚人之舉,並且極有大報風範,但對於那些至少讀了三十年這家報紙的忠實讀者來說,就很容易激發起人們的回憶,因爲誰都有回憶過去的可能。這就好象有一個鄰居愛撒謊,並且大傢伙都知道他經常說謊,所以對他的話也不太當真。突然有一天,該鄰居板起臉來嚴肅地告訴大家要嚴禁撒謊,尤其是要警告那些小戶人家當心撒謊的後果。街坊鄰居們恐怕會覺得哭笑不得,這話要是別人說出來還好些,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只能讓大家夥兒都跟著臉紅。
記得當年的一段順口溜叫「小報抄大報,大報抄梁效」,可見這粱效不是一般人物。如果全國的新聞戰線都說謊的話,那麼這梁效就應該負主要責任,除非他公開承認自己當年犯了神經錯亂。最近讀了周啓博先生回憶其父,也就是梁效之一,週一良老先生的文章<參2>,才知道原來梁效也對自己不說人話的文風大有悔意,雖然從未有幸讀過周老先生的<<畢竟是書生>>,但我寧願相信其最後的痛心懺悔和無地自容是出自真心。問題是,這梁效不是有好幾個人的寫作班子嗎?如果另外那幾位也都對其當年的謊言有所悔意的話,怎麼沒見他們出來對那段歷史有個交代呢?也有可能這幾位至今無怨無悔,仍然在新聞戰線上繼續戰鬥呢。因爲自梁效之後,從四五、六四直到現在,還經常能從第一大報上讀到那蠻橫霸道的口氣和堅決不說真話的文風,這說明梁效可能還在發揮餘熱,要不就是有了深得真傳的接班人。
同樣談的是傳媒的公信力,<<文匯報>>的一篇文章就比較苦口婆心,且很有說服力,這大概是因爲<<文匯報>>教訓人的水平還達不到「兩報一刊」的檔次。在這篇題爲「誠信,首先從傳媒做起」的文章中<參3>,很讓人耳目一新地提出了新聞與市場的關係,作者認爲「炮製假新聞,無異於飲鴆止渴!因爲傳媒一旦喪生了公信力,誰還要買你的報紙、聽你的廣播、看你的節目?」其實該文憤而痛批的是那些地方性的小媒體,也就是相當於街坊裏那些不得不靠擺報攤爲生的小戶人家。至於象「兩報一刊」和「新聞聯播」這級別的,公信力就和市場連不起來,人家才不在乎你買不買、看不看呢。記不記得當年大傢伙手裏讀的、耳朵裏聽的、眼睛裏看的都是出自同一手筆且人人心裏明白的大謊話,可有誰讓你出過一分錢呢?這就叫「不看也得看,看了也白看」,因爲在開會的時候傳達的有時是文件,有時候就是報紙,可見這報紙和文件威力相當,只是覆蓋面更廣而已。
那時候什麼都講究個少而精和一元化,不像現在還引進了個什麼競爭機制,給領導在管理上平添了不少麻煩。就說你想看看別的報紙吧,很簡單,沒有。你要想聽點敵臺什麼的,任憑你給小短波加上三級放大,也只能在一片干擾雜訊之中聽個一句半句。這放干擾的道理也很簡單,就是怕你別的聲音聽多了會産生別的想法。再說了,放著免費清楚的你不聽,非要聽那不讓聽的,你這不是自找沒趣嗎?所以這<<文匯報>>的論點放之四海皆準,而唯獨不適用於中國。因爲在中國,即使傳媒失去了公信力,老百姓也得「買你的報紙、聽你的廣播、看你的電視」。單憑這一特色,就能申請吉尼斯,但不保證能贏,因爲那友好鄰邦北朝鮮在這方面正好也是強項。
給無線電放干擾這項工作是中國國情,所以非常重要,其作用相當於現在對互聯網的封堵。所不同的是,這干擾不是百分之百的有效(主要是因爲設備的國產化程度太高),所以就需要在後期對聽衆進行逐個監聽。而這後期工作由於不太高科技,其主要的要求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耳朵貼到人家的門縫上,所以基本上是由居委會的老太太們來執行的。但互聯網就不一樣,由於從頭到尾都是高科技,所以給封堵工作帶來了相當大的難度,也就難免有漏網的時候,因此也同樣需要有後期對用戶的逐個監視。但這項工作至少需要三個專業的大專以上,即新聞、電腦和警務,那麼居委會就無法勝任,所以當你在網吧裏忘乎所以神侃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小看了那幾位在你身後轉來轉去的警察。
一提到中國國情,好些人就要擺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好象是拿了個美國巴靈頓的博士,就不懂中國國情了。這新聞界在外國叫大衆傳播或媒體,在中國就不能這麼叫,在中國就得叫輿論導向。這輿論導向有正確和錯誤之分,並且跟「宣傳黨的理論路線方針政策」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參4>。所以可不能小看這四個字,有多少報紙、雜誌的總編、編輯和記者就因爲輿論導向不正確被撤職、開除甚至關牢的。就連那當年的總書記趙紫陽也都栽在了這上面,所以有必要做進一步的探討。
這輿論導向顧名思義就是領導上要用輿論給老百姓指導方向的意思,跟通常所理解的媒體和新聞沒什麼關係。其實領導上完全可以下一個文件給你指導方向,之所以選擇了報紙和電視,那是因爲這種方法更現代化,傳播的也更快一些。而且也省得你搬了小凳到居委會聽傳達,所以領導上喜歡用。這其實就跟你有時候心裏憋氣,想跟領導上鬧點彆扭,而領導既可以用正規軍、武警、民兵小分隊,也可以用法院、紀檢、市管、甚至精神病院來給你解決問題是一個道理。所以千萬不要有糊塗想法,認爲現在時代進步了,就可以把新聞戰線叫成新聞媒體了,其實從領導上的角度看,無論是報紙、雜誌、廣播、電視甚至雜文小說,組織上都歸宣傳部管。
參考資料:
1、2002年4月19日,<<人民日報>>,第四版,「杜絕假新聞」
2、2002年6月號,<<開放>>雜誌,第62頁,「父親週一良的一生」
3、2002年7月2日,<<文匯報>>,「誠信,首先從傳媒做起」
4、1998 年6月15日 ,<<人民日報>>,第一版,「人民日報五十華誕
江澤民李鵬朱鎔基李瑞環題詞致電祝賀勉勵」
--轉自《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