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消息】一、爸爸犯了什么罪?

  "爸爸犯了什么罪?"

  这个问题从我的孩子九岁起就困扰着他,每当他向我问起这个问题,我心里就一阵阵难受。时间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年年长大,然而这个问题就象那永远解不开的“歌德巴赫猜想”,至今没有答案。

  1992年的5月28日,这是我永远难忘的日子,从这一天起,我和我的儿子的生活开始出现巨大的变化,我的儿子刘晓光的童年因此蒙上阴影。

  那天的晚上,刘京生没有象往常一样回家。在等待了一夜后,我预感:刘京生出事了。

  第二天,我一一去了我所知道的刘京生的朋友家。但是,他的朋友们似乎都从人间蒸发了。我明白了。半个月后,几个穿着公安绿色制服的人走进我家,向我出示了搜查证,我才知道刘京生的准确下落。

  当时,我第一个想法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到家中被炒的一幕。我马上打电话告诉公婆,决不能让孩子回家。

  不懂事的孩子找我要爸爸,我骗他说,爸爸出差了。可聪明的孩子从我的神情上看出了端倪,天真烂漫的脸上蒙上阴翳。

  我和刘京生的父母商量后,决定把真相告诉孩子。

  晓光知道了爸爸被抓,他哭了,哭得很伤心。象许多天真烂漫的男孩子一样,晓光也有个远大的志向,长大了要当警察,要抓尽天下的坏人。他不理解爸爸怎么一下子也成了坏人。

  我无法向孩子解释,因为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我心痛如刀绞,但是,为了孩子,我必须保持冷静。我告诉他,爸爸只是惹了一点小麻烦,很快就会回家的。

  我们一同等,等到了1992年的年底,刘京生没有回家,等到了1993年的5月28日,刘京生还是没有回家,又等到了1994年的5月28日,刘京生依然没有回家。

  在羁押两年半后,1994年12月14日,法院终于开庭,对"中国自民党案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我作为家属,参加了开庭,刘京生被以“组织、领导反革命集团罪”、“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各“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决定执行十五年”。

  那一年,我的孩子刘晓光9岁。

  刘京生被判刑,我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儿子。因为按照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经验,我的儿子将因为一个反革命的父亲,而从此过上不同于他的同龄人的生活。

  刘晓光正在上小学三年级,他聪明好学,活泼好动,喜爱绘画,他画的画被送到西班牙进行过展出。我不敢想象,今后的刘晓光能否还是这个刘晓光。

  二、我所认识的刘京生

  我是1982年分配到北京公交公司,认识刘京生的。刘京生当时是北京公交公司27路车队的司机。那时我才25岁。

  刘京生为人宽厚,风趣幽默,勤奋好学,他身高一米八几,瘦削的脸型很有几分硬汉的气概,是那种能给女人遮风挡雨的男子汉。我对他产生了好感。

  1984年,我们结婚了。婚后第二年,生下我们的儿子刘晓光。

  事实上,于今想来,我觉得我当时一点都不了解刘京生。我婚前不知道刘京生对政治的浓厚兴趣,我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场轰动世界的“民主墙”政治运动中的作为,婚后我才知道刘京生在民主墙时期参加过民刊《探索》,才知道了魏京生,知道了民主、人权这些当时在中国还很稀罕的名词。

  刘京生的很多见解对我来说是新奇的,他为我开启了认识人生的另一扇大门。

  准确地说,我对政治不是无兴趣,而是不敢有兴趣,是对“政治”的躲避,这种躲避事实上是出于自我保护。

  我1957年出生在北京一个满清遗族家庭,我们家族的姓氏就是出于自我保护而改成的汉姓。祖上的磨难我知道得不是很多,但是,从我懂事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于我身边的小伙伴们不大一样。“文化大革命”来临的那一年,我九岁。

  童年和少女时期,“政治”留给我记忆是恐怖的,它在我心中埋下了深深的阴影。此后的多年,对政治,我不仅是回避,甚至是恐惧。恐惧所至,以致我对政治组织都采取逃避的态度。说来有时我的朋友们都不信,我竟然没有加入过“中国共产党的预备队”——共青团,不仅如此,我甚至从没有写过申请书。这在我的同龄人中是罕见的。

  这很能反映我的心态:抗拒政治。

  但是,命运弄人,我竟然嫁给了一个血管里激荡着沸腾的政治热情的人。

  与我不同,刘京生的少年时期过得很顺,他的父母都是中国科学院的政工干部,他从小生活优裕,生活的大门向他是敞开的,他的少年时代享有各种的政治荣誉,这培养了他乐观、积极、正直的性格,但是,由于他不明白他生存的并不是一个充满阳光与宽容的世界,所以,这也埋下了他日后走向艰难的政治人生的伏笔。

  15年,人生最美好的时期,凭空被剥夺了,我至今不知道刘京生在法庭宣判瞬间的想法,对于我,这无异是晴空霹雳。

  宣判之后,很多朋友来慰问我,一些与政治无涉的朋友甚至向我提出“离婚”的建议。

  是的,15年的时间,对于人生来说,实在漫长,对于一个没有政治理念的女人,这过于残酷。我理解大家的好意,我也理解世俗的观念,我也在孤寂长夜一人独处时眺望夜空,明月皎洁,星空寂寥,我常在想刘京生此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父母身为中共干部,青少年时享有太多的政治荣誉,他能理解今天的一切吗。不论别人怎么想,我不理解。

  三、孩子心事很重

  同样不理解的是我的儿子刘晓光。

  刘晓光总是拿着爸爸的照片,痴痴地盯着,然后问我:"爸爸犯了什么罪?爸爸是坏人吗?警察为什么要抓他?"

  我无法解释,因为他完全不能理解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无法理解人生不仅是好人坏人这么简单。

  我非常坚定地告诉他:"你爸爸不是坏人,他是个好人,其他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警察为什么抓好人?"晓光继续问。

  每到这时,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

  孩子没了父爱,我生怕他会因此在心理上出现阴影,所以就加倍呵护补偿他。我特别注意让他多参加集体的活动,不让他感到他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每逢有大型的活动,我都要带他去参加。1992年10月,在北京的官园中国少年活动中心有一个玩具交流会,我听说后,就带他去让他感受和众多小朋友在一起的乐趣。那天有好多的孩子们把自己的玩具和图书带到那里进行交换和买卖,我们没有什么好换的,就到处看。忽然,晓光问我:"妈妈,你看,他们这不就是倒买倒卖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为什么冷不丁怎么冒出这么一句。他又接着说:"我爸爸不就是倒买倒卖吗。为什么这些人没事,我爸爸就要被抓呢?"

  我明白了,在他那个小脑袋里一直在萦绕着什么。他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一直在想着他爸爸的事。我发现这个孩子的心思非常重,什么事都要在心里头转悠几遍。

  原来,他在想这样的事,刘京生几年前曾在天外天小商品市场商做过小生意,晓光一定以为,他爸爸的被抓同做生意有关。

  我对他说:"你爸爸不是倒买倒卖。"

  "那是为什么呢?"孩子追问。

  我想了想告诉他:"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可是,刘晓光并不就此罢休,回到家,他又缠上了奶奶,问:"我今天看到好多人去倒买倒卖,为什么警察不抓他们,要抓我爸爸?"

  奶奶也被问呆了。我向奶奶讲述了去官园的情况,奶奶沉吟一下说:"是的,你妈说的对,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有一天,一个邻居来告诉我中国的国家主席逝世了。由于此事当时还没公开报道,所以,她说的时候很是神秘。不料在屋里的刘晓光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大声问:"谁死了?谁死了?"

  我当时不耐烦地说:"没你的事,老实睡觉。"

  晓光忽然大哭起来:"是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是吗?"

  我当时心头一震。我明白爸爸在这个孩子心里的地位,同时我发现这个孩子的心思非常重。我赶紧向他解释,死的是个国家主席,一个叫李先念的。他的情绪才平服下来。

  刘京生坐牢后,我一直不愿带孩子去探监。因为我总觉得那地方会给孩子的心理上留下阴影。但是在刘京生的再三要求下,一年暑假,我只好带上孩子去了。

  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

  我们坐在接待室那扇玻璃后面,沉默着,当刘京生走进来的时候,刘晓光"腾"地抓起了电话,刘京生怔了一下,在玻璃后面坐下来,慢慢地拿起电话,未及开言,两人都已成了泪人。

  哭了一阵,父子俩才相互端详着重又拿起话筒。我发现刘晓光看他爸爸的目光有点异样,他死死盯着他爸爸的囚衣,紧咬嘴唇,刘京生问一句,刘晓光答一句。我提醒他:"你不是给爸爸带了好东西,还有好多喜讯告诉他吗?"他依旧盯着囚衣不说话。

  末了,他只问了一句:“爸爸你好吗?”

  刘晓光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我。我明白了什么叫父子情深。开始自责不该不让他们父子相见。

  回来的路上,孩子一直一言不发。下车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妈妈,以后我不当警察了!"

  "为什么?"

  "警察不光抓坏人,也抓好人。我也不再想当律师了,律师根本保护不了好人。"

  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里隐隐地感到刺痛。

  转眼,寒假到了。我决定再带他去见爸爸。

  我们重又走上那曾经走过的路,走进那熟悉的大门。坐在那熟悉的接见室里。还是那样的场景,刘京生出来了,刘晓光抓起电话,刘京生微笑着看着孩子,不住地问,但是,令我惊异的是刘晓光的表情是木然的,没有眼泪,只是被动地刘京生问一句,他答一句。父亲说了几句,他就把电话递给了我。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盯着车窗外看,我问他:"晓光,你想什么呢?"他回过头,冷冷地对我说道:"妈妈,以后我不来了。你自己来吧。"

  "为什么?"

  他摇摇头。

  我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眼泪"唰"地涌出眼窝。

  四、悄悄滋长的仇恨

  刘京生没有被抓的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每每谈论政治起话题,我都把他们赶出去,我不想让孩子听到这些政治的话题。

  刘京生被捕后,家里不断有人来,有慰问的,有来提供法律救助的。大家的话题不可避免触及政治的话题。每当这时,我总是把来人叫到外边去谈,我生怕孩子听到我们的谈话会对他的心灵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不想让孩子知道社会的黑暗面,生活中的龌鹾,也不想让孩子因为爸爸的缘故而背负心灵的包袱,我希望我的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成长。

  刘京生被抓时,刘晓光还在念小学,知道内情的老师很同情我们,对孩子采取了保护的措施,从不提起他爸爸的事,也不让同学知道,努力不使他受到伤害。

  1995年,刘晓光小学毕业进入了中学,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刘京生的事,开始对刘晓光有了歧视。

  刘晓光爱画画,而且在小学时参加过中国儿童与西班牙儿童交流展出,但是,老师不让他给班里的板报画画,学校的文艺演出等社会活动也不许他参加。而且还时常用语言刺激和贬低他。

  刘晓光开始自暴自弃,故意报复老师。

  老师说不准向窗外扔东西,他随手就将一只水杯扔出去;老师在课上批评他,下了课他走到讲台前,用胳膊肘在讲台上用力一硌,硌出一个大窟窿。

  一次,为了发泄对老师的不满,他竟用拳头将门窗的玻璃打破,手都擦伤出了血。

  我开始担心,因为仇恨在伤害别人的同事也会伤害到自己。

  1998年,晓光初中毕业了,我决定一定要找一个远离我们生存环境的学校去读书。到一个没人知道我们家底细的地方去读书。我的丈夫走上了一条政治的不归路,这是我的无奈,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走上这条道路。我要保护我的孩子。

  我送刘晓光上了一个远离市区的中学--温泉二中。这是一个寄宿学校。我希望可以让他隔绝社会,少受影响。那里没有政治歧视,没有政治的影响。

  我的一个亲戚在临近北京的河北蠡县中学教书,他建议我把孩子送到那里去,那里真正的远离北京的政治氛围。

  1998年11月,我把孩子送到了蠡县中学。

  五、为了孩子

  昔日,孟母教子三择邻,今日,我为育子三择校。

  蠡县中学远离北京,这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

  孩子走了。我一人独处小屋,时常感到莫名的孤单。每当下班回家,我一人坐在点着昏暗的白炽灯的小屋中,心里特别的难受。

  看人家,夫妻畅叙,母子欢聚,再看我,孤灯伴影,孑然一身。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一切为了孩子。

  我知道,一个社会分配机制要公平,司法制度要公正,但我认为,对刘京生的判决是不公正的,我们家所遭受的境遇也是不公平的。1994年,我听说已经有说法,要对刘京生判决四年有期徒刑,可后来一个什么人讲了话,要求重判,就变成了十五年。

  这就是中国的司法程序!

  我管不了刘京生的事,但我要管好我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他受到伤害,为了孩子,我可以付出一切。我在北京的公交车上做售票员,冬天顶着寒风去上班,夏天,冒着酷暑在车里,为了能多增加一点收入给狱中的刘京生和孩子,1997年我去了一个朋友的书店去打工,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公交公司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后,又往书店跑,直到9点书店关张,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赶,进了屋往床上一躺,连洗脸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生活我坚持了一年。

  在这样艰难竭蹶的环境中,我和我的儿子晓光熬过了艰难的十年。

  孩子一天天长大,身高超过了我,看到这个站起来一米八的大个子,我心里充满幸福感和欣慰感--我的儿子终于顽强地长大了!

  在蠡县中学,他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学会了怎样与人交往,也学会了理解他的父亲母亲。

  2001年,刘晓光参加高考,被北京理工大学公共事业管理专业录取。

  我去监狱探视刘京生时,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他笑了,笑得眼角流下泪来。

  我也什么都没说,脸上尽量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我的心里翻腾得厉害。是的,孩子成长起来了,这其中倾注了我多少的心血,满含着多少艰辛的故事。我,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的女人,一个对政治迫害没有任何准备的女人,一个对生活充满浪漫幻想的女人,一个对家庭有着美好憧憬的女人,却凭空承受了多么沉重的政治压力。

  我没有辜负刘京生的期望,我没有愧对母亲的职责,我没有耽误孩子的前程,我没有屈服生活的压力。十年,我独自承担全部的生活重担,十年,我几乎完全忘却了自我,十年,我失却了太多生活的乐趣,十年,我的全部生活内容只有一个——保卫孩子!

2002年4月2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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