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討論中國穩定問題。然而,我認爲,穩定概念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籠統地討論穩定,會誤導人們的思考。
首先,是不是所有的穩定都可以接受呢?這的確是一個問題。秦始皇追求穩定,屠戮天下,焚書坑儒;他希望穩定到秦千世、秦萬世,所以他自命始皇。但他的穩定不僅今天的人們不能接受,就是當時的古人也不能接受。溥儀也希望滿洲國穩定,但所有愛國的中國人都不願接受他的穩定。顯然,誰的穩定是我們理解穩定時一定應當首先弄清的問題。
其次,在不同國家中,穩定的涵意和意義並不一樣。在中國,遊行示威就是動亂,組織反對黨更是動亂,「犯上」就是「作亂」。但在美國,遊行示威不僅不是動亂,而且還是正常的權益,是健康的參政,你還可以組織反對黨,公開和執政黨競□,這些都不是動亂,而是正常秩序的有機組成部分,是穩定的有機組成部分。顯然,判定穩定問題是依賴於政體性質的,穩定涵意與政體相關。我們不能忽略政體背景考察穩定問題。我們究竟是要民主的穩定,還是要專制的穩定。
有人說,中國現在很穩定。但我們要問,這是什麼性質的穩定?是誰的穩定?是對誰有利、讓誰受害的穩定?讓我們看看中國現在被列爲不穩定的因素就知道了。過去,毛澤東和共產黨將階級敵人列爲不穩定因素,現在我們都知道那是冤獄是政治迫害,但是在當時,迫害者中很多人真相信那些人是壞人。今天呢?看看康曉光實證描述中的威脅穩定的羣體,是工農大衆。維持穩定就是鎮壓、壓制和迫害大衆。沒有人認爲他們是壞人,大家也都知道他們的要求是正當的,是合理的,但還是要鎮壓和控制。這是什麼穩定?這樣的穩定是否公正?從良知的角度看,這樣的穩定比毛時代還不能讓人接受,毛時代的穩定是人民參與鎮壓他們心目中的壞人,今天的穩定則是明知別人是好人還要鎮壓別人!
前些天中央電視臺播放一出電視,叫《省委書記》,其中寫到某市來了個新書記。大刀闊斧搞改革,導致大量職工失業,連省勞動模範都下崗上大街擦皮鞋。這位勞模被書記領到市委會議上,勞模說:「書記講了,舊企業是艘破舊的大船,要是大家都賴在船上不下來就要船毀人亡,我們工人階級不能給國家添麻煩,所以我就主動下崗了。我別的不會,就會擦皮鞋。然後,會場上的官員們都很感動,都伸出腳來讓他擦皮鞋,再付給他錢。這個場景實在令人作嘔。問題是,國企這艘大船當初是誰下令建造的?不是你共產黨嗎?要下船,該誰先下?共產黨不引咎辭職以謝天下,倒把別人趕下船。別人不肯下倒顯得別人在耍賴,是破壞穩定,該鎮壓。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公正的嗎?
再看看政府是如何維持穩定的。康曉光說是牢不可破的精英聯盟作爲基礎,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結成聯盟。我看不是聯盟,因爲這裏不是平等的自願的結盟,不是權力分享,而是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依附政治精英,被政治精英利用。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的命運完全操縱在政治精英手中。因此,這裏也沒什麼牢不可破。
我的問題是,中國的知識精英怎麼可以接受這樣的穩定而不□疑和反抗?甚至寫文章來爲這樣的穩定進行辯解?
我對在中國進行民意調查一直是有保留的。首先,什麼問題能問,什麼問題不能問,當局明顯是有限制的。高明的宣傳不一定是撒謊。高明的宣傳是隻說出一部分事實,故意不說出另一部分事實。如果你只問共產黨允許你問的,不問它不允許你問的,這本身就可能產生誤導。另外,在沒有言論自由的地方,一般人聽不到不同的聲音,聽不到不同意見之間的爭辯,因此很難形成自己的真正的見解,很容易被官方的宣傳牽著鼻子走。中共爲什麼要壓制我們的聲音呢?因爲它知道一旦我們的聲音加入,就可能改變別人的看法,就可能改變輿論的主流。史天健提出的那些民意調查結果,只怕中共自己就不敢相信。否則它爲什麼那麼害怕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呢?它知道那些結果靠不住嘛。
中國的知識精英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這裏有個變化過程。1989年開槍時,大家都很憤怒,認爲這樣的政權不能容忍。那時,很少有人談論穩定性,因爲人們不認同那個政權穩定;或者,更準確地說,只有結束這個政權,中國才能有中國人的良心可以接受的穩定,才能有符合中國人正義感的安定。今天,穩定性成爲問題了。不少精英開始關心和憂慮這個政權的穩定性,而且是在知道這樣的穩定是通過壓制無辜受害的好人來維持的。這是與許多精英開始爲這個政權辯解同時發生的。我的問題是,這樣一個良心變化是如何發生的?我認爲,這是鎮壓導致的惡果。
有人說今天中國已經有了很多自由,知識分子的待遇也有很大提高,有的知識分子寧可說他們放棄批判是因爲被政府收買了。他們往往喜歡把今天和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相比。爲什麼不再往前比呢?如果我們再往前比一比到六十年代乃至五十年代,那當然還是現在好得多,但再往前比呢,和四九年以前比呢?那時候的知識分子,無論是在經濟地位上還是在政治地位上都比今天要高得多,可那時的知識分子並沒有放棄對政治的關心和對政府的批評。另外再和八九之前比,那時候知識分子很風光,當時沒有多少大款,知識分子在經濟上的相對地位也很不錯,但當時的知識分子最關心政治,最有批判精神。怎麼到了九十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心態全變了呢?這當然是壓制的結果,恐懼的結果,不是被收買的問題。我曾經說過,雍正乾隆以後,文字獄少了。但那不是皇帝變開明了,而是臣民怕入骨髓了。就象馬戲團裏的老獸,很少再挨鞭子。
不錯,中共有人也說中國要民主;但是,他們□調必須是「中國式的民主。什麼是「中國式的民主」?鄧小平說過,中國式民主不搞三權分立、不搞多黨制,不搞西方式的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可是,如果這些都沒有,那還能叫民主嗎?
還有人講臺灣經驗,國民黨原來也專制,後來不是民主了嗎?我要強調,國民黨和共產黨有很重要的區別。國民黨從一開始就從原則上承認憲政民主。國民黨講「軍政、訓政、憲政」,把訓政即專制當作權宜之計。國民黨有「還政於民」一說,它就承認它在威權期的權力是從老百姓那裏借來的,將來是要還的。共產黨什麼時候說過要「還政於民」?共產黨硬說它的一黨專制天經地義,它的統治就是人民的統治,根本沒有還不還的問題。這一區別很重要,這關係繫到民主化在黨內合法不合法的問題。
還有人說民主需要一定條件,例如市場經濟、中產階級。然而,象阿爾巴尼亞,象被毛澤東譏笑爲「只識彎弓射大雕」的民族蒙古都民主化了。那些國家並沒有強大的中產階級,也沒有什麼市場經濟。現在,連許多黑非洲國家都進入民主化了。難道堂堂中國連它它們都不如嗎?我們對中國人還有信心嗎?即使我們說民主需要一定經濟和文化條件,這也不能爲政治迫害辯護。停止迫害不需要任何條件,只需要其意願。停止迫害不需要任何條件,只需要其意願。實行言論自由需要什麼經濟條件?別人發表了什麼不同觀點,你政府不要去抓不要去關,這不就成了嗎?停止政治迫害也沒有什麼漸進不漸進的問題。一個強盜過去一個月殺二十個人,現在一個月殺十個。你能說這個強盜在進步,在改進嗎?你能說這叫漸進改革,應該慢慢來嗎?不,你必須叫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還有人說,現在形勢不好,搞民主不是時候;等以後形勢好了,再搞民主比較好。問題是,如果形勢好了,共產黨會說,我們不是搞得挺好嗎,可見我們原先「四個堅持」堅持對了,反自由化反對了,可見我們還要繼續堅持下去,可見我們不需要民主;民主還會帶來風險和不確定性。
關於民主化,我想強調兩點:
第一,不僅市場不是民主的必要條件,而且,在中國,發育市場尤其需要民主;因爲,中國的市場化是伴隨著私有化或產權重新界定的過程。如果沒有民主的監督和制衡,權勢者很容易利用職權化公爲私,產生腐敗。國有資產流失已經是嚴重問題,是腐敗的最大來源。沒有民主,中國的經濟改革就是最不公正的財富分配。沒有民主的私有化不能獲得合法性,由此造成的財產再分配的現實,人民是不會承認的。現在人民沒有發言權,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權勢者搶奪屬於人民的屬於國家的財產,只好滿足於在權勢者的豪華宴席上撿點殘湯剩飯,一旦他們有了發言權,他們一定會追究,要求權勢者把搶去的財產退還。權勢者害怕被追究,所以他們拼命抵制民主化。因此,如果中國沿著目前的改革邏輯發展,中國離民主不是近了,而是越來越遠了。我們都能感覺到,1979年,甚至1989年六四前,搞民主的困難相對要小;今天,對統治者而言,風險大了,難度大了,以後還會更大。
第二,自由民主有其獨立價值,不能僅僅作爲工具用其它事物來判斷其價值。人類實踐表明,自由民主國家的各方面包括從功利標準看,都有更大成就;許多學者也試圖解釋這些成就爲什麼會與自由民主相聯繫。而威權肯定不能持久取得這些成就。但是,自由民主本身不需要其它的成就來判定價值。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譬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在包辦婚姻制度下也可能實現後代的繁衍、家庭的穩定和子女的教育等目標。我們要求戀愛自由婚姻自主,不只是爲了更好地實現上述目標(其實,能不能「更好」有時倒不一定),重要的是,在自己的事情上由自己做主,這本身就是好的,是有價值的。
討論:
顧爲羣:我覺得胡平的問題不難理解。中國的教育體制就是扼殺人的獨立思考,愚弄青年,系統製造所謂只有專業技能和知識但沒有思想的人才,佔據中國各方面精英位置。少數漏網的有思想的精英在1989年後,或者入獄,或者不許回國,這樣就使得中國的思想界的狀況很貧乏,也很可憐。那些被製造出來的大批專業人士,既沒有思想、也沒有勇氣對國家和社會負責任地做有關正義的批判性考察,而是在專制許可範圍內摘章尋句,剽竊拼湊學問。所謂批判,也是小罵大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