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艾滋病母子
面色蠟黃,口部生瘡,臉上、手上、胳膊和腿,凡是能看見的部位,無不黑斑點點,像一羣蒼蠅吸附在上面。這是李娟留給記者的第一印象。29歲的李娟帶着孩子遠遠地站在自家門前,看我們跟她公公老陳說話,兩隻眼睛骨碌碌地轉。沒一會兒,孩子兩條瘦得像蘆柴棒一樣的腿,軟了下去。
「他站不住。」老陳解釋道。對艾滋病並沒有太多忌諱的老陳,抱起小孫子,有些慘淡地笑着:「我這個孫子才兩歲零四個月。」這個靠交罰款生下的孫子,是爺爺心中的最痛。
剛剛滿月,孩子就發燒、咳嗽不止,到縣醫院一檢查,說是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讓孩子吃了1000元的藥。去年中秋節,李娟病倒了。老陳說:「開始腿上長了幾個瘡,後來身上起疙瘩,接着是持續的低燒,咳嗽,不能吃飯,爛嘴。」老陳曾哭着跟縣檢察院的朋友說:「我心裏鏡子似的,我曉得他們娘倆得的是啥病。我怕老伴知道受不了打擊。只有一個人晚上躲在被窩裏哭。」老陳的懷疑,與一個教授的到來有關。
去年7月的一天,湖北醫科大學一附院傳染病教授桂希恩來到文樓村。晚上,桂教授來到陳家,從身上掏出50元錢,叫李娟和孩子去醫院拍個片子。
第二天,老陳帶着在醫院拍的片子,找到桂教授。桂教授抽了李娟的血,說縣裏的條件有限,回到武漢才能確診。
桂教授也要給孫子抽血,老陳沒同意。「我家所有的希望都在孫子身上,我怕……」
「後來,桂教授來信了,說李娟得的是那個病。」春節過後,老陳終於沒有憋住,帶着孫子抽血檢查。「萬一不是呢?!」
沒有萬一。李娟找了一包老鼠藥要吃,被鄰居奪了下來。從此後,李娟再不說一句話。
距離老陳家大約三十米處,幾間平房藏在一片蒿草和雜樹叢中。村民孔運星用手一推,院子的籬笆門立即倒下。院子門早就腐爛了。房子的男主人也姓陳,年初死了。孔說:「剛說他得了艾滋病,沒幾天,就不行了。」孔很悲慼,「他老婆一個月不到,就帶着兒子走了。」
死得最早的是44歲的吳平。孔從地裏找回正在幹活的陳新、吳平的丈夫。陳新朝茶几上吳平的黑白遺像瞥了幾眼。
1997年吳平開始犯病,胸口疼。「我在齊齊哈爾打工,家裏有幾畝地,她一個人乾得很好。她身體很壯實,我以爲吃吃藥就好了。等我1999年春節回家過年,她已不成樣子了。」陳新說,他揹着妻子去鄭州、漯河、駐馬店的大醫院治療,醫生說是膽囊炎。去年7月18日,她老是拉肚子、發低燒。縣醫院的大夫最後給她做了血樣化驗。大夫給我講:吃過藥,能捱過第四天,就不是艾滋病。第四天,吳平死了。
離開陳家,一個小夥子抱着一個小男孩,騎着自行車追過來。「你們是來發藥的嗎?」他問。「我父親年初死的,53歲,我哥6天后也死了。可憐我哥才三十幾歲,留下一個小孩,怎麼辦?」村民說,他父親和哥哥就埋在村口,還有對妯娌也埋在那裏。孔運星說,從去年至今,死於艾滋病的有12個。蛇年的春節,文樓村異常恐怖。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很多是因爲死人而響起。從農曆正月初一到三月初一,兩個月零一天的時間,7個人相繼死去。他們的症狀幾乎一樣:拉肚子,持續低燒。
血禍
「都是賣血惹的禍!」陳新說起妻子的死因,一臉的痛苦。他掏出妻子生前留下的「獻血證」。這兩本1992年的「獻血證」,片斷地記載着吳平的「賣血史」。僅1992年9月30日,到1992年12月18日,吳就賣了12次,有時只間隔1天。
村民們說,文樓的12個死者,全部有「賣血史」。有的長達10年之久。孔運星說,文樓賣血的歷史有二十年左右。
「前些年,村裏人賣血跟瘋了似的,賣血蓋房子。十幾歲以上的人,沒有幾個沒有賣過血的。誰不賣血,村裏人會戳他脊樑骨,說他不務正業。有人爲了把血賣出去,還給血頭送禮,一天重複賣好幾次。」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有個『黑血站』在俺村採血。村裏頭人山人海,賣油條的,賣菜的,像個自由市場。那場面真讓人痛心。沒有消毒器材,也不用化驗,反正大家都賣過血,知道自己是啥血型。只要你叫一聲,人就躺在髒兮兮的地上抽起血來。我上去指責血販子,村裏人都罵我:誰像你月月都有工資,我們不賣血,喝西北風呀。」上蔡縣政法部門一位曾在文樓村開展過工作的幹部說,上蔡縣是「國家級貧困縣」,窮,當年賣血成風。
上蔡縣的農民,很多人一門心思賣血,成了「鐵血敢死隊」。「敢死隊員」不單跑遍了省裏的血站,還遠赴武漢、長沙,甚至於新疆去賣血。
一些村民介紹說,起初是「全採」,後來是「單採」:把血抽出來,提取血漿,把紅蛋白加些營養液再輸回體內。
從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是文樓賣血的高峯期。3000人的村子,1000人賣過血。
現在,包括遲遲不願承認的有關部門也說:「上蔡的艾滋病是由賣血感染的。」
上蔡震驚社會
今年3月,河南省中醫學院附屬醫院高耀潔教授到文樓村送藥,一百多人的隊伍讓高觸目驚心。周圍一些村莊的村民也趕來,拖住高耀潔:「去我們村吧,我們那兒比這兒艾滋病人還多。」孔運星說:「不遠的南大屋村,這兩年死了三四十個青壯年勞力,症狀和我們村的人一樣。」上蔡縣一位機關幹部說:「縣城這幾天又死了好幾個艾滋病人。」文樓村乃至上蔡縣到底有多少人感染了艾滋病毒?一些文字材料上說:桂教授在文樓村第一次提取了11個人的血樣,有10例檢驗呈陽性;第二次提取了140人的血樣,有80例呈陽性。
桂教授對記者說:「這個數字不準確。我將結果告訴了一個幫我的當地醫生。他憑印象跟別人說了這個數字。我向有關部門承諾過,具體數字不對外公佈。我所能說的是,這裏的艾滋病的確嚴重,非常嚴重。」桂教授說,艾滋病患者或者艾滋病毒攜帶者,不僅僅在文樓村,「上蔡縣其他的村莊也很多。」年初,河南省衛生廳去文樓抽取了152個人的血樣。化驗結果如何?村民們不得而知。
8月18日,在上蔡縣防疫站。一大早,就有五六個村民在抽血檢查。然而,據了解,真正肯花80元錢檢查的村民很少。
記者和孔運星走到村尾。一個農民對孔大罵了一聲。孔說:「他們現在不相信記者。」
河南一位王姓女記者初來文樓時,大家爭着接受採訪。「他們希望輿論能促使縣裏面幫幫他們。可是陸陸續續十幾個記者來了,什麼作用也沒有。相反,他們的蔬菜沒人買,他們的子女的婚嫁也變得麻煩起來。」擔心自己有艾滋病的人、確實有艾滋病毒的人以及他們的親人,開始坐臥不安。花幾萬元醫療費仍然死去的艾滋病人,讓他們備感絕望。
桂希恩也感到不安:絕望的村民對艾滋病非常無知。
一個丈夫得艾滋病死去的少婦,改嫁了。桂希恩說:「我非常害怕。村民們愚昧到不知道性傳播會得艾滋病。」
最近一次去上蔡,桂希恩專門去了婦幼保健站,婚前檢查竟然沒有艾滋病這一項。
可怕的冷漠
「上蔡艾滋病的嚴重程度,並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對此,我非常寒心。」桂希恩說。
讓他知道文樓有艾滋病的是他的一個學生。這個學生是一個當地醫生,老家在文樓。文樓人生病了,都喜歡找他。鄉親們爲何接二連三死於「怪病」?迷惑不解的學生給老師寫了一封信。
1999年7月,桂第一次來到文樓村。他的發現讓他震驚。他找到上蔡縣衛生局。「我願意無償地進行檢驗,調查報告交給你們。」衛生局拒絕了他的「熱情」。他又找到一些部門和地方官員,依舊是拒絕。
兩個月後,桂教授再次自費來到文樓。他對記者說,「這一回,我是偷偷進村的。」他檢驗了一些村民的血樣。而後,他驚慌失措地向河南省有關部門反映。沒有多少人理他。
1999年10月,桂教授帶着調查報告去了北京。報告最後被呈送到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手中。李嵐清批示後,河南省委也做了批示。
今年春天,河南省某部門一位處長去武漢找到桂教授,雙方的交談讓桂很不高興。
他頻頻向河南省有關部門推銷自己的看法:趕快告訴有艾滋病毒的人與他們的家屬;建立一個愛心醫院,收留艾滋病人。他認爲,基層政府沒有管住非法採血,以至於艾滋病的出現,基層官員是有責任的。如今,應該作些彌補。
沒有人接受他的建議。
對於前者,桂教授說,「他們可能怕患者找政府的麻煩,我知道有一個幹部,一家3口都有艾滋病毒,他們在和政府糾纏。」桂教授遇到的冷漠,也讓記者從另外層面感受到了。
8月18日,記者來到上蔡縣防疫站。在站長計飛舟的辦公室前,記者聽到他和一個人正在說話,記者通報來意。他揮揮手,示意等等。等待的間隙,站長對門「HIV檢測室」的醫生在給人抽血化驗。記者手拿相機站在一邊。
「你敢拍照?」突然,一箇中年婦女大聲叫了起來。
「您誤會了。」
記者當場解釋,並拿出膠捲,交給了她。孰料,這位婦女轉身走後不久,風波陡起。幾個人衝進站長室破口大罵。那位中年婦女扣留了記者的記者證長達1個小時,直到公安局「110」的民警趕到。
記者連連向站長道歉:「影響了您的辦公。」請站長協調一下,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在一邊批評記者不懂規矩。
事後,記者獲悉,那個中年婦女就是防疫站的職工。
從縣委宣傳部辦公室魏主任口中,記者還得知:記者剛到防疫站,他們就向縣委宣傳部通了氣。事態平息後的採訪中,計飛舟說了兩點意見:保密;縣政府措施得力,艾滋病感染人數在逐年下降。
在宣傳部,衛生局王副局長回了記者的傳呼。他說:「我在開民主生活會,沒空。」
此時已是中午12時多。
找到衛生局辦公室主任後,他說「我什麼也不知道」。在記者一再要求下,他告知了「一把手」張局長的電話。
電話那端,聽者略一沉吟:「你打錯了。」手機斷了。
從縣委到縣政府,記者想找的人,一個都沒找到。
此前一天,在文樓村,村委會副主任劉志發跟記者握了握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一個村民在一邊大聲說:「縣裏打過招呼,不準接待記者。」
桂希恩說:「我聽說,上蔡縣怕影響投資環境,怕農民出去打工沒人要,怕上面追究起以前放任非法採血的責任,所以他們保持沉默。」高耀潔說:「他們想保政績,捂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