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消息】我父亲和王若望先生年龄差不多。在惊悉王若望先生病逝的时候,我不禁伤感地想念起多年未见的老父亲来。王若望先生因不向当权者妥协而客死他乡,悲哀中让人稍感安慰的是,他去世前终于和子女见上了一面,虽然当时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紧紧握住了儿女的手。人间骨肉至情,尽在不言之中。

而像我这样的异议者,今生今世,是否还能见上正垂垂老去的父亲,却是希望渺茫的事情。不久前,我父亲来信说,他已经快要双目失明了,但他不愿瞎著眼睛去见上帝。我收到信后,立即寄钱回去,并托付女友帮助我父亲找医生做眼睛手术。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奉献了一辈子,父亲的退休工资现在只能领到一部分,医疗费更是不能指望。中国昂贵的医院大门,没有我这个女儿从海外资助,他是不敢进去的。

手术后,我父亲的眼睛已恢复了一点视力,但他能用这点视力见到他唯一的女儿吗?我家先生的大姐因病去世时,一定要看看我们一家从瑞典寄回去的照片,才肯瞑目。这是许许多多流亡者的悲痛,亲人至死不能相逢。所以这几年我比较热衷于照相,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视力衰退的双亲,见了照片如见我本人。

对于我,一个继承了父亲倔强性格的人,为了自己的理念,一直以“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为信条。我从不给父母一点虚幻的希望,不让他们指望此生还能见到我。我的父母也从不念叨让我回去,他们甚至为我想回国的念头惊恐不已。他们害怕我回去再次陷入中共的大狱里,因此总是说,只要能收到我的信,在电话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就放心了。

虽然父母和我口头上都说见不见面没有关系,但在我的异乡的梦里,家乡的景象是时常出现的。平时,最让我牵挂的是父母的身体。私心里,我期望日益衰老的父母能坚持到我回家的那一天。而我那爱看报的父亲,几乎每天都在分析新闻,看中国政府对政治犯的政策有没有转变的迹象。无数流亡者家庭的团聚,全系于权势者的一念之间。

曾有一段时间,我的母亲来信总是告诫我“不要在海外做有损于祖国的事情”。我为此很生气,说正因为觉得自己对祖国有一份责任,我才在海外尽义务做一些人权工作。我问曾是中学教师的母亲,为什么说的话与共产党如出一辙。她回答说,她不过是受人之托,“例行公事”而已。

但我父亲不会这样糊涂。尽管我从不和家里人谈政治,但他心里很清楚我在海外做些什么,他为我骄傲。有一次,他来信提到“人权与主权”的问题,正好是我在海外笔战的题目,我惊讶得不得了,不知他怎么知道我在海外的“反动活动”。

记得曾经看见过父亲的一张毕业照,那是他在蒋介石当校长的中央政治大学照的。年轻的父亲英俊而生气勃勃,富于理想。因为国民党也曾腐败,父亲在南京参加过学生运动。八十年代时,他摇著头对我说,当年我们反对国民党腐败,可现在共产党比国民党腐败多了。 因为我父亲那一批前国民党员的遭遇,我理解了,在一党专制之下,多少胸怀报国之志的英才被埋没、被监禁、甚至死有余辜。父亲一直认为自己还算幸运,因为他的那些曾在中央政治大学读书的同学,不少在解放初就被枪决、关押了。父亲因为国民党在离开大陆时还是一个实习生,因此只划了一个内控的“历史反革命”,并被录用为中学教师。1949年之后,他安于教书养家,闭口不谈政治。敢于反对自己校长蒋介石的父亲,却在共产党手下忍气吞声。因为他必须承担农村老家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只能腹诽共产党的倒行逆施,苟且偷生几十年。

比较我父亲那一批同龄人,王若望先生是幸运的。王若望先生从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转变为一个坚定的民主战士,他那勇敢的抗争之声,有幸被世人听到,并影响了一代青年。面对邪恶的专制政权,他至死都是一位坚强的战士。我想,如果我父亲了解王若望先生的一生,一定是钦慕他的。

2001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