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之色變令人恐怖的「癌」因何而來?7月19日,記者急赴西安、華縣兩地,訪山民、見官員,叩問醫學專家,泣淚而就——
華縣「癌症村」記憶
地理位置:瓜坡鎮馬泉行政村龍嶺村民小組,位於陝西華縣縣城西南8公里以外的形似龍脊的山峁上,村莊面積約8000平方米。
恐怖的「癌」:村裏癌症患者、死亡人數日見增多,而且愈益年輕化:70年代死亡者平均年齡爲60歲;80年代死亡者平均年齡爲50歲;90年代死亡者平均年齡爲45歲;2000年2月被肝癌奪去生命的李樹森終年50歲,喪事剛辦完,3月又發現39歲的婦女馬惠珍患上了癌症。在癌症死亡的家庭中,最多的一家死亡人數爲3人;有3個家庭因男主人癌症死亡而導致家庭破滅,目前,全村因恐懼癌症長期流亡在外者22人,14人流落他鄉,僅餘77人。
村民泣血呼告:1994年,身患胃癌,55歲的萬振龍彌留之際,趴在炕上,用盡最後氣力向陝西省衛生廳寫信,具體反映了龍嶺村近年來被癌魔侵襲的情況,省衛生廳領導高度重視,責成華縣衛生防疫站調查處理。
2000年3月18日,馬泉村黨支部、村委會向華縣政府遞交了《關於龍嶺村遭受癌症猛襲的情況反映》。
救助龍嶺:2000年4月28日,由陝西省腫瘤防治辦、省腫瘤醫院牽頭,成立「龍嶺村惡性腫瘤多發區病因調查領導小組」。
6月6日至7日,陝西省渭南市、華縣有關專家、學者及衛生技術人員,有關部門領導20餘人,走進龍嶺村,分三組深入調查。
7月7日,以西京醫院消化內科主任樊代明教授爲首的一行7人,前往龍嶺調查。
7月10日,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召集名學科負責人會議,前所未有地多學科協作攻關龍嶺「癌症村」。
截至記者發稿時,專家調查小組尚未查出癌魔肆虐的原因,與此同時,華縣政府急令:龍嶺村就地搬遷。
咬咬牙,記者進入「癌症村」
7月19日中午11時許,在火車站久候多時的記者終於得以搭乘西安至華山專線旅遊小巴,上高速路直奔90公里外的東南小縣華縣。一個半小時後,迷迷糊糊的記者被「拋」在高速路橋上。
幾經轉車,最後乘上了一輛摩托車,車手叫萬向陽,32歲,正是龍嶺村人。小夥子憨憨地說:「找我算找對啦,這麼陡的山路,除了本村人,幾乎沒人敢上去,早些年龍嶺還算個世外桃源,現如今害下了『癌』成了『黑三角』,人們怕傳染,更沒人上去了。好幾撥記者上去採訪都是我馱上去的。記者大老遠爲俺村的事來,真不易,路再難我也保證安全送到。」
說着話萬向陽推起摩托招呼記者上山路了,說路其實根本不是路,山道上溝坎縱橫,亂石鋪地,崎嶇不平。記者緊抱攝影包,右手死攥後車架,車顛蕩得快散了架。「哥們兒,慢些嘛,咱不急,安全第一。」萬向陽大笑起來:「我開了15年摩托,這路走了15年,保你太平無事,沒麻達(沒問題)。」
當又一座山被摩托扔在身後時,萬向陽大喊一聲:「記者同志,到啦!」
走進村子便可看到一個滴水不止的水龍頭,每一個外來人都會很自然地以爲是自來水。從萬向陽口中我得知,那是村民從山裏引過來的無污染泉水,村子東西兩頭各一個水龍頭,村民們長年喝的就是這清洌的山泉水。
這兩個水龍頭來之不易,是村民們挑戰自然的「勝利品」,背後也有着一個關於「水」的悲壯故事。由於年年都有村民得癌症死亡,而且以食道癌居多,龍嶺村村民開始憑直覺想到他們食用的水是否有問題,他們覺着可能是水受了牛、馬糞的污染而帶有致癌細菌。於是1987年羣衆自發集資,組勞力挖溝糟、埋管道,直接從秦嶺山裏一個泉眼處引水吃。1994年,華縣防疫站派員龍嶺提取了食用水、人頭髮、玉米糝、酸菜等物,準備化驗,並要龍嶺村民交2000元錢,村裏特困,交不上化驗費,化驗的事便散了。10多年過去了,龍嶺村的癌症非但沒有得到任何控制,反而逐年上升。
今年6月13日,「病因調查小組」採集龍嶺水樣送往北京請專家鑑定,說一個月後出結果。到現在還沒個信兒,村民都很慌。
水,究竟是否是龍嶺村民致癌的元兇,迄今爲止仍是個未解之謎。
「又查出7例癌症患者」
萬向陽領着記者去找龍嶺自然村的村長萬印功。他的父親就是第一個警覺向外面反映情況、1994年患胃癌去世的萬振龍。
見本家「小叔」領來一個戴眼鏡的陌生人,萬印功沒有絲毫猶疑,異常熱情地緊拉着記者的手向屋裏引。邊走邊招呼婆娘:「把可樂、方便麵拿上來,待客哩,待客哩!唉呀,北京來記者啦,好好拉呱拉呱(聊天)。」
一瓶汾煌可樂,一碗衝好的康師傅方便麵擺上了桌子,萬印功說:「吃吧,喝吧,就是給你們記者準備下的。癌症村,誰敢來呀?來的人再渴再餓也不喝口水,吃口飯,我知道,人家不敢呀,怕傳染上呀。大老遠上咱這山樑梁,不敢吃不敢喝,咱這心裏難受呵。上回西京醫院把村上67人接下去看病,在西安我買下了3箱可樂,爲的就是讓記者們、醫學專家們不受罪。」萬印功從裏屋檢出一個大紙袋,遞過來兩張紙,記者低頭一看是「龍嶺村1974年至2000年癌症死亡人員名單」。「我爺萬江海1976年,66歲上死於膀胱癌,我爸萬振龍1994年55歲上死於胃癌。爲給老人治病,錢都花完了,人還是死了!我爸死的時候給縣裏面寫了反映信,今年我又請人寫了文字反映情況,目的就是呼籲有關部門,查一下原因。土壤、空氣、水質,到底是啥原因嘛,要個說法,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啊。1996年到今天,全村出生人口只有兩個,沒人願嫁到這兒,村裏的大姑、小夥子早走光了,村民萬九成1996年40歲上患食道癌去世了,他媳婦帶着20歲的兒子萬栓牢要改嫁他鄉,兒子不同意,1998年萬拴牢在家裏服毒自盡。再這樣下去,龍嶺村就完啦!7月16日,67名村民被西京醫院接下山免費檢查。我們自己揹着饃饃跟着下山,到了西安,醫院還管我們飯,吃的是米飯,喝的是雞蛋湯,有的村民一輩子都沒吃過啊,當場,我們男女老幼全哭了,心裏感激得不行……聽說西京醫院的檢查結果明天就公佈了,又查出來了7例癌症患者。」
萬印功使勁抽了口煙,目光定定地直視記者,「估摸着我算一個,那天檢查時,我看醫生臉色就不好看,唉……」原本健談的村長萬印功不再說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特別註明:記者趕回西安在西京醫院採訪時得到確切消息:「癌症村」2名村民癌症確診,另有28名村民患乙肝。)
馬惠珍:39歲的癌症患者
2000年3月,龍嶺村民39歲的馬惠珍被診斷爲食道癌,消息傳開,村裏人極爲恐慌。因爲前幾年村裏得癌症病死的人都是五、六十歲,四十歲以下的患者,馬惠珍是第一個。
馬惠珍孃家在山下的杏林鎮,較富裕,她爲何要「下嫁」龍嶺呢?馬惠珍有個很有意思的說法:「我從小就喜歡吃核桃,婆家正好有兩棵大核桃樹。」
馬惠珍孃家人沒有得癌症的既往病史,而她的公公在1979年年僅47歲時患癌症去世了。
爲給馬惠珍治病,家裏先後賣了牛,賣了羊,又向親戚朋友借錢,總共花了5000多塊錢。她在西安的幾家大醫院去看過了,醫生說,像她這種早期患者,治療越早越好,大概有七、八千塊錢就能治好,可家裏橫豎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
在《三秦都市報》記者李勇鴻引介下,記者見到了西京醫院消化內科主任樊代明教授,樊教授說:「馬惠珍的病耽擱時間太長,已經擴散、轉移,成了晚期,無法切除,只能做放療,延長生命時間,多長時間不好說,總之,西京醫院會無償爲馬惠珍治療到底。」
徵得樊教授同意後,記者和李勇鴻走進了危重監護病房。病房裏異常潔淨、安靜,剛剛做完放療的馬惠珍安然地躺在病床上,她的神智還算清醒,剛說第一句話,她就哭了。
因爲沒錢治療,馬惠珍的癌由早期「拖」成了「晚期」,醫學上已近乎無能爲力,但西京醫院的軍人專家們卻仍在爲延長馬惠珍的生命而爭取着努力着,西京醫院的軍人醫生令人肅然起敬。
致癌病因到底是什麼?
病因到底是什麼?驚慌中的村民有各種猜測。有人認爲是附近工廠排放的大量煙塵。這裏每天清晨總能聞到刺鼻的嗆人味道,而原先沒有這些工廠前並沒有這種怪味。然而,這種猜測被來此調查的專家們否定了。他們還否定了越傳越神的關於國防廠核輻射致癌的不實說法。
西京醫院消化內科主任樊代明教授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我們得知華縣癌症村的情況後,第一個行動是關心村民的現狀;第二個行動是下定決心要查出致癌病因,所以我們上龍嶺多次召開有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專家參加的會議詳細加以研討。從我們目前研究的初步結果來看,分析可能是兩個原因:一爲外因,村民們可能誤食了霉變食物致病;二爲內因,龍嶺村村民或許就是易患癌症的特殊人羣。這次我們對68名村民進行了檢查,龍嶺村爲什麼只有4戶人家沒有癌症記錄?這就奇怪,很值得研究。」
自2000年4月28日以來,由陝西省腫瘤醫院牽頭,彙集省衛生廳專家組成的「龍嶺村惡性腫瘤多發區病因調查小組」也展開了醫學研究活動,但關於癌症頻發之病因,他們一直保持沉默。看來,查清龍嶺村遭受癌症侵襲的病因需假以時日,人們期待着醫學之謎的解開。
就地搬遷 龍嶺村民不答應
病因查不出來,龍嶺村民急盼搬遷,他們在遞交縣政府的《情況反映》中寫道,「癌在龍嶺村已橫行了27個年頭,如今活到50歲能下地幹活的人不到10人。由於癌的侵襲,加之剩餘住戶對於癌的恐懼,都無心在此重建家園,有不少戶住房已成危房。爲了龍嶺的百姓,爲了社會的安定,我們懇切求黨和政府組成調查組,對龍嶺的水、土、農作物及空氣進行監測化驗,同時採取搬遷、疏散辦法,使龍嶺村民重新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華縣政府在搬遷問題上與龍嶺村民一致,但在如何搬遷、如何安置的具體問題上卻產生了嚴重分歧。縣上成立了搬遷領導小組,並制定了「房屋自建,搬遷自願,政府補貼」的搬遷原則,要求龍嶺村民就地搬遷至與龍嶺垂直距離爲400米的溝裏,即馬泉村廟河村民小組。
龍嶺村民對搬遷是個啥態度?
不同意。萬印功對記者說,「縣上的方案一出來,我和幾個老隊長聚在一起開會合計過這事。搬到下邊等於是雪上加霜,大家都不同意。」
萬印功領着記者下山去看那個「溝」,山道彎彎曲曲,甚至不能兩人並行。萬印功對記者說:「龍嶺的耕地都在坡上,如果人住到溝裏,幹活還得上去,那麼窄的山路,牽頭牛過去非常困難,也非常不便。廟河與龍嶺的垂直距離雖然只有400米,但從廟河到龍嶺得走約4公里的盤山小路,這就是說如果搬到廟河,每天早上7點出工,到地裏已經8點,幹不了幾下又要下山,大部分時間全耗在山路上了,而且搬遷之後,龍嶺村民吃喝仍在上面,解決不了實質問題。」
萬印功最後說:「最好是搬到山外去,越遠越好,但我們一說這話,縣上人就笑話我們,搬、搬,你們還想到北京去哩,可能嗎?」
搬遷無果,人們更爲龍嶺村民的安危捏了一把汗。癌症本不可怕。我希望更多的人能關注華縣「癌症村」,爲他們這個弱勢羣體投注多一點更多一點的關愛,拯救龍嶺村。
(《北京青年週刊》2000年第31期張翼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