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讀了之後,發現上述口號並不貼切準確,要說《媒體中國》的真正特色,其實是一篇嘻笑怒罵皆成哀悼的悼詞──沉痛悼念中國已死或將死的改革媒體。如果要更準確一點說,該書主要是在悼念嶺南「改革媒體烈士」:全書雖然號稱《媒體中國》,雖然也說到了北京、武漢、成都的一些媒體內幕,但真正的主體,還是在嶺南,也就是廣東的媒體。這既因爲作者劉勇近十年來始終是廣州的報人(先在《粵港信息日報》,後爲羊城晚報報業集團),更由於近十年來,廣東始終是中國新聞改革的前沿陣地和先鋒前驅,已經犧牲或將犧牲的知名改革媒體,大都在嶺南一帶。讓我們看看《媒體中國》披露的近十年來死去的「改革媒體烈士」名單──
深圳《深圳青年報》──生於1985年,歿於1988年夏,共青團深圳市委主辦。死因是發表了《我贊成鄧小平退休》等「出格」文章。
深圳《蛇口通訊報》──生於1985年1月,歿於1989年夏,蛇口招商局主辦,總編輯韓耀根;蛇口工業區主辦,曾以大膽批評蛇口「一把手」袁庚而著名,死因是「春夏之交」風波帶來的「整頓」。
廣州《現代人報》──生於1986年,歿於1994年,廣東省圖書進出口公司主辦,總編輯易徵;曾和上海的《世界經濟導報》、北京的《新觀察》一起號稱「中國民間的兩報一刊」。死因是《現代人報》「違反新聞紀律」,竟然與境外媒體合資辦報──與香港《明報》合資辦報。
深圳《深星時報》──生於1994年,歿於1998年,《深圳特區報》與香港《星島日報》合辦,是大陸唯一一家獲得官方日報認可的中外合資傳媒。死因爲發行量太小,經營不善。
深圳《投資導報》「財源週刊」,生於1996年,歿於1999年,《深圳特區報》主辦。「財源」以提出中國民間辦報的大彩印、大特塊、大專題、大頭像、大照片之大氣派,稱爲中國新型報刊。死因是擅自與外資合作辦報(瑞士榮格集團合資合辦)。
惠州《現代生活報》,生於1993年,歿於1995年。該報曾以《觀察中南海》專欄震動中國傳媒界。死因與此有關。
深圳《街道》雜誌,生於1993年8月,歿於1998年7月14日,深圳南山區粵海街道辦事處主辦,主編許浩。死因是該刊1998年第7期的封底上了一個「半裸屁股的西方女郎」,深圳市委宣傳部立即下令停刊整頓。後欲與《羊城晚報》合作未成而駕鶴西遊。
深圳《開放日報》,生於1993年,歿於1995年,深圳南山區委與國務院特區辦合辦,死因爲上面禁止地方與中央合作辦報。
廣州《中國金報》,生於1988年,歿於1999年。廣東省委宣傳部主辦,死於行政干預經營不善。
廣州《粵港信息日報》,生於1986年,「僵化」於1988年。廣東省經委等八家單位主辦;以號稱「想總理之所想」,「膽子要大一點,步子要快一點,思想要解放一點」成爲報界新稅。因其副刊「粵港週末」頻頻發表出格言論,1998年被通報整頓,大批精英外逃,現進入「植物人」維持階段。
廣州《嶺南文化時報》(週報),生於1994年,歿於1998年,曾以放論國是而震動高層,死因與此有關。
深圳《焦點》雜誌(月刊),生於1994年,主編李梅,廣東白馬廣告公司與深圳文聯合辦,休克於1997年,「植物人」至今,爲《深圳商報》接辦。
深圳《深圳畫報》(月刊),生於1992年,「休克」於1998年底。體克原因是在改革20年紀念刊中轉載了某出版社一書上一幀「六四風波」照片。2000年由《深圳商報》接辦維持。現呈現出「植物人」狀態。
除了這些死亡、僵化與休克的消息,書中還透露了另一種「變性」之死──1999年11月,新聞出版署出臺了調整報刊機構,一部份報刊「向黨報劃轉」的通知,於是《南方日報》「劃轉」了《廣東價格報》和《現代體育報》;《羊城晚報》「劃轉」了《廣東工商報》、《廣東建設報》;《廣州日報》則是早在這種正式並轉通知下達之前,已把《南風窗》劃到了手中。目前尚有《信息時報》與《粵港信息日報》仍在等待劃轉。
由於種種原因,書中對影響極大的《南方週末》反而進行了低調介紹,除了泛泛簡介《南方週末》在中國文化思想界的影響,對該報近幾年所遭遇的多次通報、多次檢討、多次「強颱風」一字不提。同樣,對於《羊城晚報》雖然在發行量廣告額有所增長的介紹中,也沒有提到該報「花地」副刊已名存實亡──改革初期吳有恆復刊《羊城晚報》時,「花地」那種啓蒙思想的辛辣風格早已蕩然無存,從這一個角度上說,《羊城晚報》的靈魂已是「七魂出竅」,雖生猶死。至於《深圳商報》在1989年停刊整頓後,棄商從政,被改造成一個只知唱讚歌的「市政府機關報」的內幕也都無力細說。
然而,儘管有這樣多的疏漏,該書還是讓人深深懷念鄧小平!是鄧小平,在改革之初放開傳媒,讓人們大膽地去幹!即便出了「春夏之交」風波,1992年也又掀起傳媒大發展新浪潮,依然鼓勵人們「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快一點,思想再解放一點。」使中國傳媒從「政治家辦報」改革爲「文化人辦報」,「商人辦報」,從「與假大空保持高度一致」變爲了「講述老百姓的故事與希望」。試看上述「壯志未酬身先去」的改革媒體,不是在大膽探索民主監督、思想啓蒙,就是在進行引進外資辦報的現代經營嘗試,那真是一個思想解放心潮澎湃的改革新時代。把這些歷史細細回顧,人們突然明白一個道理,新世紀並非等於新時代,今日判斷當代是否在改革,是否進入了新時代,有一個關鍵:就是看其時的傳媒是否興旺自由,是否寬鬆個性,凡改革之年,必然是傳媒百花齊放千姿百態之年,凡專制之時,必然是傳媒千篇一律,唯唯諾諾只誦「最高指示」的時候。「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當此神州大地重新提倡「政治家辦報」之時,中國傳媒一百八十度向後轉,回到改革之前的老路上,《傳媒中國》雪夜憶春暉,說一段改革傳媒曾經風光的歷史,無異於在唸一篇中國「改革傳媒烈士「的悼詞,唱一曲「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輓歌。這是一個雖然沒有追悼會,卻有長篇悼詞的年代。與歷史上那既無追悼會,也無悼詞的年月相比,可見一種國民性的進步。-原載新世紀(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