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訊】近十年來,「文化大革命」的話題不僅退出中國的主流媒體和出版物,也退出了中國人的記憶,新一代人說不清文革的來龍去脈,甚至不知道「四人幫」。但時光隧道真的能夠一片白淨清潔嗎?不,隧道的拱頂突然透出了殷紅的痕跡,這是文革冤靈的鮮血,它從來就沒有乾涸過。

  文革年代慘遭當局殺害的人權思想家遇羅克之弟遇羅文,最近撰寫和出版長篇紀實文學作品《我家》,以紀念其兄殉難三十週年。《我家》問世,市場反應熱烈,好評如潮,打破了親歷文革那代人的內心平靜,驚心動魄的回憶甦醒了。人們重新記起,中國跟荒謬而又兇暴的極左路線決裂,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上宣佈「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可是誰想得到神州大地出現了比西方的種族歧視和印度的種姓制度更黑暗的人權歧視現象。數以千萬計的青少年從一出生就註定不能享受與其他同齡人同等的權利,因爲他們的父輩或祖輩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和右派,他們天生就沒有資格和別人一樣去升學、參軍和就業。

  人權歧視在文革中登峯造極,在當時公安部部長謝富治的縱容下,先是北京郊區大興縣,再是湖南省道縣和廣西壯族自治區各地爆發了濫殺地富分子及其子女的狂潮,受害者唯有聽天由命,像弱小動物一般孤苦無告,然而在高舉的屠刀下,連他們襁褓中的嬰兒也不能倖免。這血淋淋的屠殺給中華人民共國留下永難洗刷的恥辱。

  遇羅克品學兼優,兩度報考大學都被拒於門外,就因他的父母留學過日本,回國後又經營鐵工廠。遇羅克沒有自怨自艾,而是刻苦研讀從馬克思到盧梭的大量名著,進行艱苦探索。文革初期,紅衛兵響應毛澤東「造反有理」的號召,高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揮舞銅頭皮帶殺向全社會。在中國血流遍地、哭聲震天的時候,遇羅克拍案而起,公開發表了長篇論文《出身論》,對反人權的血統論進行了無比猛烈的批判。文章一問世,就贏得千百萬人的強烈支持,但也冒犯了文革當局。遇羅克一九六八年初被捕入獄,七零年三月五日慘遭處決,結束了寶貴的生命。

  遇羅剋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也意識到自己的宿命。他進監獄後對難友說:「何爲不朽?不朽在於引起後人的共鳴。」他深知爲真理而獻身的代價,但其中並不包括自己的尊嚴。他說:「假如我也挨鬥,我一定要記住兩件事:一、死不低頭;二、開始堅強最後還堅強。」

  牢房裏有個名叫張郎郎的幹部子弟,很佩服遇羅克的才學和膽識,問他:「你爲一篇《出身論》去死,值得嗎?」遇回答:「值得。」他對張說:「你過去一直生活優越……對家庭出身問題沒有體會。而我幾次高考,成績優異,都沒有考上。像我這樣的並不是一兩個啊。可以說,從我們能奮鬥的那天起,就是被社會歧視的。你不了解我們這些人的社會地位和心情。」

  遇羅克說,他沒有想到一篇《出身論》影響這大,全國各地那多感人肺腑的來信,常使他讀著流淚。「我永遠忘不了,有姐妹倆哭著找到我們,一再說:『收下我們吧!哪怕整天給你們端水掃地都願意。』爲了他們,值得死。」

  遇羅克熱愛生活。他在牢房裏幫助過許多人,跟難友一道回憶《中國古詩集》,從屈原的《漁父》到譚嗣同的《絕命詩》,差不多有三五百首。遇羅克還背熟了《橘中祕》、《梅花譜》等棋譜,能跟別人下盲棋。他也留戀生命,他故意說跟大名鼎鼎的反周恩來組織「五一六」有關係,讓當局白費力氣四處調查,爲自己翻案爭得了一段長時間。遇羅克在法庭上懇切提出:「希望政府能將某些材料覈實一下,聽聽我個人的申訴。」但這個起碼的要求也被拒絕了。

  審訊當局向遇羅克宣佈將被處決的消息,問他最後還有甚話要轉達給家人時,他挖苦地說:「我想要一枝牙膏」,把主審氣得臉色發青。在臨刑前夜,遇羅克跟死囚牢裏的難友們「舉辦」了一次特殊的「晚會」,各自在單人牢房裏,唱起了自己喜愛的歌,有合唱也有獨唱,唱了整整一夜,互道珍重,說了許多勉勵的話。

  遇羅克生前最惦念的是外婆。年近七十的外婆操勞一生把他們從小帶大,遇羅克很怕她聽到自己的噩耗受不了打擊。在遇羅克的遺物裏有件嶄新的白背心,自一九五七年以來,遇家家境貧寒,羅克從沒穿過好衣服。他在獄中穿的背心已破爛不堪,就寫信讓家裏人買件新的。等母親把買好的新背心帶給他時,他已知道自己要告別人世了,決定把新背心留給弟弟穿,自己穿著一身舊衣走上刑場。

  如今已是卓越發明家和工程師的遇羅文對亞洲週刊說:「我家兩代六口人,卻有四人六次跟鐵窗結下不解之緣,可是我家始終是一個和睦、真誠而溫情的家庭。」就在大部份子女於監牢和勞改隊受苦受罪之際,遇家父母卻派出身邊唯一的小兒子遇羅勉,千里迢迢前去東北看望朋友孫鋼的父母,孫綱原先是《出身論》的熱心讀者,後來跟遇家兄弟成了好友,受牽連進了監獄。

  遇家的親子之愛和手足之情,是多舛命運給予他們最豐厚的補償。遇羅文在《我家》中寫道,具有文學和美術天賦的姐姐遇羅錦,在六六年北京紅衛兵滿城抄家的時刻,因保留捨不得燒掉的哥哥日記而被當局送進勞改隊。有一天,遇羅錦突然回家,問其原因,原來勞改隊偶然批准她探親。這時,母親就要下班回家,弟弟們擔心母親的神經受不了太大的刺激,讓姐姐先躲起來。母親進了家門,孩子們東拉西扯說姐姐可能會回來,直到母親慢慢有點思想準備了,弟弟才讓姐姐露面,母女抱者一起,默默地流淚。

  遇家小兒子羅勉探望在東北勞改隊的姐姐羅錦,是《我家》一書最感動人的篇章之一。在管教幹部的面前,姐弟不敢談論長兄遇羅克,擁抱告別時,兩人刷刷地流淚。可是遇羅錦萬萬沒想到,小弟還會來看她,「第二天天還沒亮,小弟已來到路邊。等呀等,終於看到黑壓壓的人羣走過來。一隊隊的人流在凌晨黝黑的天幕下無聲地走過去,只聽到踢踢踏踏連成一片的腳步聲和隊長們的吆喝聲。突然,他在一個隊伍中發現了扛著鍬的姐姐,他招手,姐姐也看見了他。他哭了,她也哭了。」

  姐姐後來跑到一個山岡上,向小弟招手。這時監工隊長假裝沒看見,而在場的一些女勞教隊員也跟著嗚咽流淚。這是滿天陰霾的文革歲月中,美麗人性挑戰和戰勝醜惡制度的輝煌時刻。可惜,中國的苦難太多了,持續的時間也太久了。

  遇羅文和遇羅勉後來在陝北收到家信,得知哥哥遇羅克的不幸消息,失聲慟哭起來,在這荒涼的山溝,在這巨山的腳下,在一眼殘破的土窯洞裏,他們用悲慟欲絕的哭聲,來悼念永遠值得懷念的敬愛的哥哥。羅文忽然想:「我倆、父親母親互相還有個安慰,姐姐呢,誰能安慰她!」

  遇羅文沒想到的是,在哥哥慘遭處決後,父親傷心得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而兒女心極重的母親卻沒流一滴眼淚,從這一刻起,她主動擔當了支撐全家精神的角色。可是強烈的悲憤仍毀壞了她的健康,這位早年曾是游泳運動員、看似沒病沒痛的母親,竟在六十多歲時突然告別了人世。
轉自(華夏文摘)(http://renminba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