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观上看,任何经济体制的目的都是旨在通过制度架构最大限度地促进财富的增长,但不同体制诱发出的财富量却有霄壤之别。这就导致我们去关心不同经济体制之间的差异,而经济体制的差异正是来自这种体制的构建者对人的某些特质乃至本性的看法的不同。从知识、自由、财富三者之间的关系上就可以看出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在理论基础上的根本区别:绝对的全知论与相对的无知论。
绝对的全知论主张:1所有的知识构成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且其总和是固定的;2所有的知识尽管是分散的,但却是可以集中的,并且被少数(政治)天才所掌握;3知识可以通过人为的手段被合理地配置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它有这样一种妄想:确有某个(些)人能够掌握所有的相关知识;而且,根据这种巨细无遗的知识可以通过设计建构一个理想的社会秩序,就象柏拉图设计的理想国那样。这便是计划经济所依据的知识论。
相对的无知论认为:1所有的知识和信息并不构成一个整体,事实和信息是不断变化的,所以,知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总和;2知识可以交流,可以扩展,但却不可能完全集中于个别人或个别机构手中,更不可能被个别人所完全掌握;3知识是社会中最稀缺的资源,只能通过市场才能得到相对有效的分配,才能使创造知识的人得到最为合理的报酬,否则,势必会造成知识闲置和人才浪费,从而侵蚀到创造知识的积极性。这则是市场经济所依据的知识论。
现代人已经变得十分不愿意承认其在知识上的总体局限性,知识的局限似乎随著科学进化在不断的消失。这种盲目的自信是来自对科学的任务和能力的错误看法,即认为科学是确定具体事实的方法,而且科学技术的进步将使得我们能够确定和把握我们所需要的全部事实。我们知识的局限不是科学和理性所能克服的,它们的作用恰恰在于使我们认清这种局限。科学和理性都不能帮助我们克服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人能够、而且也没有必要去了解和掌握全部的知识,人所能掌握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人的真正智慧,不仅在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知道多少,而且更在于意识到自己的认识能力和知识范围的局限性。
无知究竟是什么?人们可能会说,是缺乏知识的状态。但是,人们在事实上处于无知状态时,却自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先知、巫师就特别擅长$$%知道$$%他们所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有时,出于(尤其是政治)利害的考虑,权贵绝不愿也不敢承认自己无知,如安徒生童话中的穿著$$%新衣$$%的皇帝。可是承认无知的不可避免性是个人自由的基础。如果有全知的人,如果我们能洞察并预见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的一切,我们也就没有多少自由了。自由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为它为不可全知、不可预见的事物留下了空间,为我们实现自己的目的提供选择的机会。全知的假定之所以剥夺自由是因为它没有为可错性留下空间,它要求人们始终走少数人所发现的$$%唯一正确$$%的道路。只有那些追求真正自由的人才把自己归入无知者的行列,而有些自奉的智者却强制世人放弃自由,追随他们所发现的$$%终极真理$$%。
全知论给计划经济的运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若是把社会中的资源统归给一个单一的政治实体(通常是政府)来分配,并作出经济决策,就会出现知识短缺和知识传递上的问题。政府必须为稀缺的知识找到一个效率最高的用途。政府要想成功地解决这一问题就必需拥有大量的知识,而且必需拥有它在事实上不可能拥有的全部知识。政府把资源分配到不同的用途之前,还务必首先要明确这些用途是什么。面对这些不可克服的无知,政府在决策时的主观主义就在所难免。所以大部分行业和资源,一旦完全为政府所支配,其畏缩和枯竭就成了必然的结果。所以,对粮票管制得越严,就意味著大米越少;权威流失越严重,经济发展的步伐就越快。这虽不合乎理想,但在一定时期内,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依据无知论,政府则尽可能地把决策权分散开来。否则企图去集中不能集中的知识,被集中起来的实质上就有可能是无知。
全知论还蕴藏著极大的不道德性。当一个人具备能力、并掌握了知识和决定生活目标后,若仍被强制弃其知识和目的而屈从政府的安排,即便由政府来替他的行为负责,他也会失去道德感、成为不道德的人,因为他不必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把自己的知识和无知转嫁给政府,要政府替他负责,这无疑是在瓦解个人的道德责任感。若是他被强制按照政府的意图行事,却又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政府就处于一种不道德的境地。
从知识的角度看,自由的前提是人们所在的生活环境允许人们作出自由选择。个人能置身于可以自由运用其知识服务于正当目的的状态。而且只有在个人能够根据其所掌握的有限知识决定其个人的行动时,才有可能有限地利用分散在千百万个人手中的知识。同时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其知识用于何种目的时,他才是自由的。相反,若是由政府来决定每个人对知识的运用,乃至要求个人放弃自己的见解、知识、机会和追求,必然会造成对知识的轻视、对无知的助长,造成自由因而也包括财富的失落,最终导致秩序的崩解。试想个人若是没有创造财富的充分自由,哪里会有国民财富的迅速增加,因为产生财富的先决条件是个人拥有创造财富的充分自由。
基于无知的不可避免性,没有任何权力中枢能够充分掌握分散在个人手中的全部知识。若是剥夺个人使用这种知识的机会就会因此限制这种知识所可能带来的好处,从而不仅给个人而且也会给公众造成损失。所以,只有在没有统一目标的秩序中的人才是自由的,若是某一秩序把公共目标强加给个人并追求这一目标,就只有把个人变成秩序机器上被指定部位的零部件,这样也就根本谈不上个人的自由了,也就妨碍到个人创造财富的积极性。而市场经济除了其经济职能外,还最佳利用了人类最稀缺的资源:知识,并通过赋予人们以选择和创造的自由,宝贵的知识才得以成为宝贵的财富。
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
刘军宁简介:安徽人,北京大学政治学博士,曾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副研究员。现在为中国文化研究院研究人员,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著有《权力现象》(香港商务印书馆、台湾商务印书馆)等。(http://renminbao.com)